第2章 废料堆里开出一朵花
苏织夏自己都怔了片刻,随即恢复了那份古井无波的平静。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菜市场的喧嚣己然升腾。
水珠从青菜叶尖滑落,砸在铁皮桶上发出清脆的“叮”声;油条摊前热气翻滚,混着豆浆的豆腥味扑面而来;远处传来鱼贩刮鳞时金属与硬壳摩擦的刺耳声响。
苏织夏在人流最稀疏的角落,一根孤零零的灯柱后,支起了自己的新摊位。
一块黑色的防水布被她巧妙地利用灯柱和自带的折叠架,搭出了一个极简却富有层次感的展台。
布面微微凹陷处积着昨夜残留的露水,在晨光下泛出暗沉的光泽。
她蹲下身,指尖触到布料冰凉潮湿的质地,像抚摸一段未干的记忆。
她小心翼翼地从一个破旧的首饰盒里,取出了昨夜耗尽心血才完成的作品——那对名为“残月”的耳坠。
废弃的黄铜丝在她手中扭转、盘绕,最终凝固成一弯残月的形状,月牙的缺口处,点缀着一颗从碎裂灯泡上取下的玻璃微粒,经过重新打磨,竟透出幽蓝的光。
当阳光斜照其上,那微粒便如深空中的星点般闪烁,带着一丝冷冽的呼吸感。
她将耳坠摆在展台的正中央,绒布衬底被压出细微的凹痕。
旁边立起一块手写的木牌,字迹清瘦却有力:“每件独一无二,材料皆来自废弃品。”
笔画边缘有墨迹晕染的毛刺,像是情绪泄露的痕迹。
“呵,收破烂的也敢来这儿摆摊?”
旁边卖袜子的摊贩大婶探过头,目光落在木牌上,嗤笑一声,“还独一无二?
一个破铜烂铁做的玩意儿,难不成还想标个艺术家的价?”
话音落下,她用力拍了下案板,震得几双尼龙袜跳了一下。
苏织夏没有理会,她只是默默地调整着一盏充电小台灯的角度。
指尖蹭过灯罩边缘,留下一道淡淡的汗渍印。
当第一缕晨曦穿透薄雾,与灯光交汇,精准地照射在“残月耳坠”上时,奇迹发生了。
那不起眼的黄铜表面,竟折射出流动的、彩虹般的金属光泽,仿佛月光在水波中荡漾。
光线流转间,耳坠边缘泛起一抹紫金,又倏忽转为孔雀绿,宛如活物呼吸。
那一瞬的虹彩晃了一下她的眼睛——与此同时,耳畔仿佛响起镁光灯接连亮起的“咔嚓”声,人群低语汇成嗡鸣的潮水。
她的指尖无意识蜷缩,掌心掠过一阵刺麻的触感,像是又被推搡着撞向展厅冰冷的玻璃门。
*S市美术学院年度毕业设计展,展厅内镁光灯闪烁如昼。
*许婉如穿着一身高定礼服,优雅地挽着林承泽的手臂,站在她的获奖作品《传承》前。
那是一件以苗族银饰为灵感来源的繁复项链,获得了本次展览的金奖。
面对媒体的长枪短炮,许婉如双眼含泪,声音哽咽:“这个作品的灵感,来自我外婆留给我的一只旧铜镯,它承载了我对亲人最深的思念……”多么动人的说辞,多么完美的包装。
而那个真正的灵感源头——一本由苏织夏祖母亲手绘制、代代相传的苗银纹样笔记,此刻,正安静地躺在许婉如那价值不菲的名牌包里。
“许婉如!”
苏织夏拨开人群,像一头发怒的雌狮冲到台前,双目赤红地指着她,“你敢说这灵感不是偷我的?
那本笔记呢?”
全场哗然。
许婉如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更深的委屈所替代,她柔弱地靠在林承泽怀里,泪珠滚滚而下:“织夏,我知道你没能按时交上作品心里难过,但……但你怎么能这样污蔑我?
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林承泽高大的身影瞬间将苏织夏隔绝在外,他的眼神冰冷刺骨,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疯子。
“苏织夏,你闹够了没有?”
他皱眉,厌恶地说道,“你连作品都没有交上来,凭什么说婉如抄袭你的?
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我没有交作品,是因为我的设计稿和材料全都不见了!”
苏织夏嘶吼着,声音却被周围的议论声和相机的快门声淹没。
很快,两名高大的保安“请”走了这位“扰乱公共秩序”的失败者。
被推出展厅大门的那一刻,她只听到林承泽冷漠的声音远远传来:“让她冷静一下。”
那不是冷静,那是坠入冰窖的绝望。
友情、爱情、梦想,在一瞬间被砸得粉碎。
太阳己悄然西斜,菜场的人流开始稀疏。
她喝了口水,才发现喉咙干得发紧。
就在这时,一个背着专业相机的年轻男子正站在她的摊位前,手里捏着那对“残月耳坠”,对着阳光仔细端详。
“请问,”男子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眼神里充满了探究与好奇,“这铜丝表面的色彩,是做过化学药剂的氧化处理吗?
但这个渐变过渡也太自然了,几乎没有分界线。”
苏织夏看着他,这是今天第一个真正看懂她作品的人。
她眼中的戒备稍稍褪去,平静地回答:“没有用药剂。
靠火候控制氧化层的厚度,每一根铜丝,都需要在不同温度的火焰上反复灼烧七次以上,才能形成这种天然的虹彩。”
男子闻言,瞳孔骤然收缩:“手工烧灼?
这得是极其精细的温控了!
火焰的跳动、空气的湿度、冷却的速度,差一丝就会偏色,像画水墨,无法重来。”
苏织夏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我只是个不想饿死的人。”
男子沉默了良久,郑重地将耳坠放回绒布上。
“八百,这对耳坠我要了。”
他没有还价,首接扫了码,“还有,我能为你和你的作品拍一组照片吗?
我想把它们发到社交平台上。
这种工艺,不应该被埋没在菜市场里。”
苏织夏没有拒绝。
男子走后不久,一辆精致小巧的Mini Cooper停在了路边。
许婉如的身影出现在隔壁新开的网红奶茶店里,她点了一杯最贵的奶茶,隔着光洁的落地玻璃,朝苏织夏的方向举了举杯,嘴角勾起一抹胜利者睥睨的冷笑。
据说是她朋友刚开的文艺打卡点,朋友圈早就预告了“艺术与生活的交汇之地”。
原来,她并非偶然路过,而是特意寻来。
那眼神,就像在看一只在泥地里挣扎的蝼蚁。
苏织夏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但她的脸上却依旧平静。
她没有怒骂,没有回瞪,只是默默地从脚边的工具箱里,掏出一截被丢弃的黑色电线。
在周围人好奇的目光中,她用小刀灵巧地剥下电线的外皮,剪成一片片精致的花瓣形状。
指尖划过橡胶层,留下淡淡的焦糊味与金属腥气。
然后,她捡起一块被压扁的易拉罐铁皮作为基底,将黑色花瓣一片片缠绕、固定,再用随身的小锤和钳子敲打、压制、塑形。
她动作快而精准,没有一丝多余的犹豫,仿佛那不是一堆废品,而是一块上好的璞玉。
每一次敲击都发出清越的“叮”声,像是在替沉默的金属发声。
十分钟后,一枚充满后工业风格的黑色山茶花胸针,在她指尖绽放。
那冰冷的金属质感和柔美的花朵形态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
她将胸针放在摊位上,随手在旁边的小黑板上写下价格:300元。
粉笔划过黑板,发出短促的“吱”声。
“哇!
这个好酷!
老板,我要了!”
一个路过的时尚女孩立刻被吸引。
“别啊,我先看到的!
帅哥,让给我吧,我加二十!”
另一个打扮前卫的女人也挤了过来。
一场小小的争抢,就在许婉如的注视下上演。
最终,胸针被女孩以350元的价格买走。
苏织夏收了钱,甚至没有再朝奶茶店的方向看一眼。
当晚,她回到那个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泡了一碗最廉价的方便面。
热水冲进纸碗时腾起的白雾模糊了镜片,咸涩的香气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手机忽然疯狂震动起来,她点开一看,是那个摄影师帮她注册的抖音账号。
一条视频,赫然成了爆款。
标题是:《夜市惊现民间高手!
废铜烂铁在她手中雕琢出破碎的月光!
视频里,她低头制作“残月耳坠”的专注神情,和耳坠在光下流转的虹彩被特写镜头完美捕捉。
慢镜头中,火焰舔舐铜丝的瞬间,虹彩如生命般缓缓浮现,背景配以低沉的大提琴旋律,字幕写着:“七次淬炼,只为一瞬流光。”
播放量,己经突破了一百万。
评论区如潮水般涌来:“我的天!
这真的是废品做的?
这是艺术品吧!”
“姐姐你是仙女下凡吗?”
“我愿称之为金属诗人!”
“这种虹彩氧化技术只在少数实验室见过,居然出自街头手艺人之手?”
——转发者是某知名工艺美学博主,粉丝百万。
苏织夏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屏幕。
她颤抖着手,划开另一张存在手机里的照片——那是父亲躺在病床上,布满仪器的照片,旁边是医院催款单上那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金额数字。
三天了,这是她被赶出展厅后,第一次真正地笑出来。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了那行鲜红的数字。
很久以后,她才起身关掉手机,走到窗边。
夜风拂过脸颊,带着城市深处尘土与晚归摩托尾气的味道。
那一刻,她不是胜利者,只是一个终于喘了口气的人。
但她知道,这只是第一步。
翻身的第一步,她终于踩实了。
但这远远不够。
一次偶然的爆款,就像投向湖面的一颗石子,涟漪虽美,却转瞬即逝。
许婉如和林承泽所代表的那个世界,坚固而傲慢,仅凭这点声浪,根本无法撼动分毫。
她需要的,不仅仅是一次小小的胜利。
苏织夏关掉视频,目光落在窗外深沉的夜色里,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锐利和坚定。
她需要一场更彻底,更盛大的宣告,一场足以让所有轻视她、背叛她的人,都无法再移开目光的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