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宫墙柳,错认影长信宫的玉兰花谢了满阶,沈清颜蹲在廊下,
正用一根细木枝逗着阶边探头的蚂蚁。她刚从浣衣局调来这宫当洒扫宫女,
身上灰布裙还沾着皂角的淡香,额前碎发被风拂到颊边,她抬手一拢,
指尖沾了点玉兰花瓣的白。“陛下驾到——”尖细的唱喏声像石子投进静水,
宫人们瞬间跪了一地,沈清颜也慌忙跟着伏低身子,额头抵着微凉的青砖,
能听见明黄靴底踏过花瓣的细碎声响。脚步声在她身前停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她面前,
指腹带着玉扳指的凉,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了起来。沈清颜撞进一双深邃的眼。
那是大靖的天子萧彻,龙袍上十二章纹在天光下泛着暗金,眉眼间却凝着化不开的冷。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从眉梢到唇角,一寸寸慢得像在丈量什么,
最后落在她笑时微微上扬的右嘴角——那里有个极浅的梨涡,不仔细瞧根本看不见。
“你叫什么名字?”萧彻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却又藏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沈清颜心头一跳,小声回:“回陛下,奴婢沈清颜。
”“清颜……”萧彻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指腹在她梨涡处轻轻摩挲,力道渐渐重了些,
“抬起头,再笑一次。”沈清颜愣了愣。她自小就爱好多,爬树掏鸟窝,追着蝴蝶跑,
一笑起来梨涡就显,浣衣局的姐姐们总说她笑起来像春日里的暖阳。可此刻在天子面前,
她哪敢随意笑?见她不动,萧彻的眼神冷了几分,拇指用力按在她梨涡上,
语气沉了下来:“朕让你笑,你听不懂?”疼意顺着下巴传来,沈清颜眼眶一热,
却还是逼着自己扯了扯嘴角。那笑比哭还难看,梨涡浅得几乎消失。萧彻的手猛地松开,
她跌回地上,听见他对身后的太监总管李德全说:“把她调到长乐宫,封正七品才人,
赐名‘颜’。”李德全愣了一下,随即躬身应“是”。长乐宫是先帝弃用的宫苑,偏僻得很,
可“颜”这个字……他偷偷瞥了眼沈清颜,
又看了眼陛下紧握的拳——那是已故的楚瑶表妹的小字,陛下登基后,
连带着“瑶”字都成了避讳,如今却给一个宫女赐了“颜”名。沈清颜还没明白过来,
就被宫女扶着起来,引着往长乐宫去。走时她回头望了一眼,萧彻还站在玉兰树下,
背影孤直,正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指腹轻轻碾着,像是在触摸什么易碎的珍宝。
她那时还不知道,这一入长乐宫,她就成了别人的影子,困在了这四方宫墙里,
再没机会追着蝴蝶跑过春日的田野。长乐宫果然偏僻,宫墙斑驳,院角的草都长到了半腰。
宫女给她换上了一身粉色宫装,料子是上好的云锦,绣着缠枝莲纹,
可那粉色艳得有些刺眼——沈清颜偏爱素色,浣衣局时只有一件月白小袄,她都宝贝得不行。
“颜才人,陛下吩咐了,往后您只许穿粉色的衣,用熏了杏仁香的脂粉,
每日巳时要在窗边坐半个时辰,临摹《女诫》。”掌事宫女福姑姑捧着一堆东西进来,
语气恭敬却疏离,“还有,陛下说,您笑起来……不太合时宜,往后在人前,尽量少笑。
”沈清颜捏着衣角的手紧了紧。不穿素色,不用喜欢的梅香脂粉,连笑都要被管着?
她想问为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只是个宫女出身的才人,在这宫里,
天子的话就是天,哪有她问“为什么”的份。第一晚,萧彻来了长乐宫。他没让宫人跟着,
独自走进内殿时,沈清颜正坐在窗边,就着月光看一本从浣衣局带来的话本。听见脚步声,
她慌忙把话本藏到枕下,起身行礼。萧彻没让她起来,径直走到她面前,
目光落在她身上的粉衣上,又扫过她桌上的《女诫》——那本子还崭新,一个字都没写。
“怎么不写?”他问。“回陛下,奴婢……不太会写。”沈清颜小声说。她家里是农户,
小时候跟着私塾先生认过几个字,可《女诫》里的字大多生僻,她实在看不懂。
萧彻的眉皱了起来,伸手拿起那本《女诫》,
指尖划过扉页上的小字——那是楚瑶生前的笔迹,她最爱临摹这本,字里行间都是温婉端方。
他抬头看向沈清颜,她垂着头,灰布裙换成了粉衣,可那局促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楚瑶。
楚瑶是太傅家的嫡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说话时细声细气,连走路都不会踩碎一片花瓣。
而眼前的沈清颜,手指上还有浣衣留下的薄茧,眼神里藏着没褪尽的野气,连笑都要人教。
可偏偏,她右嘴角的梨涡,和楚瑶一模一样。萧彻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又酸又涩。
他想起三年前,楚瑶为了救他,替他挡了刺客的刀,倒在他怀里时,最后一句话是“阿彻,
我还没看够长安的玉兰”。那天的玉兰花,也像今天这样,谢了满阶。他走上前,
从背后轻轻抱住了沈清颜。她的身子瞬间僵住,像只受惊的兔子,连呼吸都放轻了。
萧彻把下巴抵在她发顶,闻到她发间淡淡的皂角香,不是楚瑶常用的杏仁香,
却奇异地让他紧绷的神经松了些。“清颜,”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
“以后,你就待在朕身边,好不好?”沈清颜的心跳得飞快,后背贴着他温热的胸膛,
能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声。她不知道陛下为什么对自己这样,可那句“待在朕身边”,
让她鼻尖莫名一酸——她从家乡逃出来,一路颠沛流离才进了宫,
如今终于有人说要让她待在身边,哪怕这人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她轻轻“嗯”了一声,
把脸埋在他手臂间,鼻尖沾了点他龙袍上的熏香,是沉稳的檀香,让人心安。可她没看见,
萧彻闭着眼,指尖掐进了掌心。他抱着的是沈清颜,脑子里想的却是楚瑶——若楚瑶还在,
此刻也该这样,温顺地靠在他怀里,听他说长安的趣事。他把她当成了影子,
却忘了影子也有自己的温度。第二章 杏仁苦,笑难寻日子一天天过去,
沈清颜渐渐摸清了萧彻的喜好。他喜欢她穿粉色宫装,每次见她穿别的颜色,
脸色都会沉下来;他喜欢她用杏仁香的脂粉,连熏香都要换成杏仁味的,宫里人私下都说,
长乐宫的杏仁香能飘到御书房;他还喜欢她坐在窗边临摹《女诫》,哪怕她写得歪歪扭扭,
他也会站在她身后,用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可他从不喜欢她笑。
有次御花园的牡丹开了,沈清颜看见一只蓝蝴蝶停在花瓣上,一时忘了规矩,
追着蝴蝶跑了两步,笑出声来。刚巧萧彻过来,看见她笑时的梨涡,脸色瞬间冷了。
他走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谁让你笑的?
”沈清颜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却还是强忍着说:“陛下,奴婢……看见蝴蝶,
一时高兴……”“高兴?”萧彻冷笑一声,指腹摩挲着她的梨涡,语气里满是嘲讽,
“你以为你是谁?也配在这里高兴?”他的话像冰锥扎进沈清颜心里。
她猛地想起福姑姑说的话,想起自己不过是个替身——陛下喜欢的不是她,
是那个和她有一样梨涡的人。她低下头,把剩下的笑咽了回去,
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奴婢知错了。”萧彻看着她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心里莫名一堵,
可话到嘴边还是冷的:“往后再敢随意笑,就去浣衣局待着。”说完,他甩开她的手,
转身就走。沈清颜站在原地,手腕上留下一圈红印,风吹过牡丹花瓣,落在她肩上,
她却觉得比冬雪还冷。从那以后,沈清颜再也不敢笑了。哪怕看见再有趣的事,
也只是抿着嘴,把梨涡藏起来。萧彻见她乖顺,脸色好了些,来长乐宫的次数也多了,
有时会和她说说话,说的却都是楚瑶的事。“阿瑶以前最爱牡丹,每年牡丹开时,
都会拉着朕来御花园,她还说,要在长乐宫种满牡丹。”“阿瑶的字写得好,朕的奏折,
她都能替朕批一半,不像你,写个《女诫》都歪歪扭扭。”“阿瑶身子弱,一到冬天就畏寒,
朕以前总把她的手揣进朕的怀里暖着……”沈清颜坐在他身边,安静地听着,
像个合格的听众。她知道,萧彻不是在和她说话,是在对着她这张脸,怀念另一个人。
可她还是忍不住偷偷记着这些话,记着楚瑶喜欢牡丹,记着楚瑶畏寒,记着楚瑶会批奏折。
她开始学着种牡丹,在长乐宫的小院里开垦了一小块地,从御花园讨来花苗,
每天浇水施肥;她开始练字,哪怕手指练得酸痛,
也逼着自己把《女诫》写得工整些;她还在冬天来临前,绣了个暖手的帕子,
里面塞了晒干的艾草,想着或许能让萧彻暖些。可这些事,萧彻从没注意过。
他还是会在深夜来长乐宫,抱着她,却不碰她,只是把头埋在她颈间,轻声喊“阿瑶”。
沈清颜每次都闭着眼,任由他抱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她想告诉他,
她不是阿瑶,她是沈清颜,会爬树,会逗蚂蚁,会种牡丹,可她不敢。她怕说了,
连这影子的身份都保不住。这天是楚瑶的忌日。萧彻没来长乐宫,整个皇宫都静悄悄的,
连风都带着哀戚。沈清颜从福姑姑口中得知,陛下在静安寺为楚瑶祈福,已经待了一天一夜。
她走到小院里,看着自己种的牡丹——花苗刚抽芽,嫩绿色的芽尖在风里晃。她蹲下来,
轻轻摸了摸芽尖,忽然想起家乡的田埂,春天的时候,也是这样绿油油的一片,
她和弟弟会在田埂上追着跑,母亲在后面喊着“慢些”。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
她掏出怀里藏着的话本,那是她从浣衣局带来的,里面讲的是一个书生和狐妖的故事,
狐妖为了书生,放弃了千年修为。她翻到最后一页,那里有片干枯的蒲公英,
是她进宫前在田埂上摘的。她把话本放在石桌上,又从枕下摸出一张纸,
一支炭笔——这是她偷偷从御书房顺来的。她对着月光,开始画起来。
她画的是一个穿着粉衣的女子,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本书,窗外是开得正好的牡丹。
可画到女子的脸时,她却顿住了,最后还是画了一张没有五官的脸。她不敢画自己的脸,
也不敢画楚瑶的脸。“你在画什么?”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沈清颜吓得手一抖,
炭笔掉在纸上,画花了一片。她慌忙把纸揉成一团,转过身,看见萧彻站在廊下,
身上还带着静安寺的香火味,眼神比平时更冷。“没……没什么,奴婢随便画画。
”她慌乱地把纸团藏在身后。萧彻走过来,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力道不大,却让她动弹不得。
“拿出来。”沈清颜咬着唇,慢慢把纸团递了过去。萧彻展开纸,
看见那张没有五官的女子画像,眉头皱了起来:“为什么不画脸?”“奴婢……画不好。
”萧彻盯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满是慌乱,像只被抓住的小兽。他忽然想起刚才在静安寺,
方丈说的话:“陛下执念太深,却不知镜花水月,终究是虚。”他的心猛地一沉,
伸手把沈清颜拉进怀里,紧紧抱着她,声音有些沙哑:“清颜,别怕。
”沈清颜被他抱得发懵,鼻尖抵着他的胸膛,能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声。
这是萧彻第一次叫她“清颜”,不是“阿瑶”,也不是“颜才人”,是她的名字。
她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抱着他的腰,哽咽着说:“陛下,
奴婢不是楚瑶……奴婢是沈清颜……”萧彻的身体僵了一下,抱着她的手松了松,
却又很快收紧,把脸埋在她发顶,声音闷得像从胸腔里滚出来:“朕知道。”他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沈清颜的手有薄茧,楚瑶的手却细腻如玉;沈清颜会爬树逗蚂蚁,
楚瑶连踩碎花瓣都舍不得;沈清颜笑起来像暖阳,楚瑶笑起来却温婉得像江南的水。
可他不敢承认。承认了,就等于承认楚瑶真的不在了,承认他这么久的执念,
不过是自欺欺人。那晚,萧彻留在了长乐宫。他没有再喊“阿瑶”,只是抱着沈清颜,
听她小声说家乡的事,说田埂上的蒲公英,说追着她跑的弟弟。他听得很认真,
手指轻轻梳理着她的长发,指尖带着她发间的皂角香,比杏仁香更让他心安。沈清颜以为,
这是她好日子的开始。却没料到,宫墙里的风,从来都不会只吹暖春,更多的是寒冬的霜。
第三章 珠胎结,疑云生入夏的时候,沈清颜发现自己怀了孕。那天她晨起时犯了恶心,
吃不下东西,福姑姑经验多,一看就知道是有了喜,慌忙去禀报了萧彻。萧彻来的时候,
沈清颜正坐在窗边,手轻轻放在小腹上,脸上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她看见萧彻进来,起身想行礼,却被他快步上前扶住。“慢些,别摔着。
”萧彻的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暖意,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她的小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