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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经理，李总让你去他办公室看看。”
我正抓着电脑屏幕上刚才跳出来的八亿合同确认邮件，辅助小陈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嗯”了一声，眼睛没离开屏幕，右手在键盘上敲下最后一行字：即刻生效。
发送。
做完这一切，我才端起桌面已经凉透的咖啡，喝了一口。苦味顺着面条滑下去，像一块石头。
为了这个项目，我连着三个月没凌晨两点才回家。家里的绿萝渴死了三盆，我自己瘦了八斤。
现在，尘埃落定。
我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中间那件价值不菲但已经开始皱皱的职业套裙，走向走廊尽头那间能俯瞰整个城市CBD的办公室。
李泽楷的办公室门没关。
我敲敲敲门框，他从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带着头部，对我笑了。那笑容，跟平常一样，温和，又点居高临下的赞许。
“江然啊，来了。”
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我没坐，径直走到他桌前，把一份文件轻轻放在他面前。
“李总，和风科技的8亿项目，签了。这是最终版的合同，你看一下。”
“辛苦了。”李泽楷的目光扫过封面，却没有打开的意思。他十指交叉，放在桌面上，身材微微前倾，“江，你在公司，几年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七年。”
“七年了啊……”他拖长了音调，显得很感慨，“时间过得真快。你刚来的时候，还是个小女孩，现在，都是我们公司的顶梁柱了。”
我没有说话，等他在下面。
他这样的老板，从来不做无目的的寒暄。每一张肌肤温情的话，背后都藏着一把算盘。
“今年，三十吧？”他又问。
“对。”
“还没结婚？没男朋友？”
“没有。”
他点点头，拿起桌上的一把钢笔，手中无意识地转着。“江然啊，公司呢，最近在进行一些……结构性调整。你也，现在大环境不好，我们知道需要优化一下人力资源配置，给更多的机会，给年轻人更多的冲劲。”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来。
就像掉进了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李总，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明白吗？”他笑了，那笑容里，温和不见了，迷你下赤裸裸的冰冷，“我的意思是，你被解雇了。”
他说得那么轻描淡写，希望不是在开除一个为公司赚了8亿的功臣，而是在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垃圾。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
我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为什么？”我问，声音很平静。
“没有为什么。”李泽楷截里的钢笔往桌面一摔，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他靠进宽大的老板椅里，双手枕在脑后，彻底撕破脸部伪装，“江然，你是个聪明人。你应该知道，一个女人，都三十岁了，还没结婚，没生孩子，对公司来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你是个随时可能爆炸的定时炸弹。婚假，产假……公司可没花那么多成本，来为你的人生买单。”
“更何况……”他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瞥蔑诮，“你太强了。强到让公司的很多男同事，都觉得不舒服。这样不好。”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很想笑。
这就是我奋斗了七年的地方。
这就是我志存高远，为之创造了8亿价值的男人。
“所以，8亿的项目一签完了，我没用了，是吗？”
“你能这么理解。”他毫无疑问地耸了耸肩。
就在东南，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香奈儿最新款的年轻女孩，端着一杯咖啡，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
是安琪。市场部刚来实习，听说有一些背景。
她把咖啡放在李泽楷桌面上，动作亲昵地帮他按了按太阳穴，声音嗲得能掐出水来：“李总，别为这一小事生气了嘛，气坏了身子，我可要心痛了。”
她的眼神，却越过了李泽楷的肩膀，挑衅地看着我。
那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胜利者的炫耀。
我瞬间明白了。
什么“结构性调整”，什么“未婚未育”，都是狗屁。
真正的原因，是这个女孩。
李泽楷看着我，就像宣布最终得分一样，说道：“哦，忘记给你介绍了。从今天起，安琪就要接替你的位置，担任项目部的经理。你手头的工作，跟她交接一下吧。”
安琪对我露出了一个可爱的微笑：“江然姐，以后，还请你多多指教哦。”
我看着他们，男人的无情，女人的得意，就像一部出尽荒诞的戏剧。
我的胸口，好像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堵住了。疼，闷，喘不过气。
奈何，我还能说一下吗？
去争，去闹，去闹吗？
跟一个决定抛弃你的男人，去讲七年的情分吗？跟一个靠身材上的女人，去讲公平吗？
没意思。
太难看了。
我深吸一口气，再精吐出。
我对李泽楷，点了点头。
“好。”
我说。
然后，我转过身，一句话也不说，走出了那间让我感兴趣的办公室。
回到我的工位，小陈和其他几个同事，赶紧围上来。
“江经理，怎么样？李总不是要给你发奖金了？”
“就是啊，江姐，你这次可太牛了！8个亿啊！我们公司一年的利润还没到这个数字！”
我看着他们一张或好奇、或羡慕、或嫉妒的脸。
我也没说什么。
我只是默默地从抽屉里拿出我的私人物品，一件，一个纸箱里。
一个水杯，一盆快要渴死的绿萝，一本翻烂的专业书，还有一张，我和团队拿下了第一个一千个项目时，在庆功宴上的合照。
照片上的我，笑得像个傻子。
办公室里的议论声，渐渐小了下去。
主人都看明白了。
HR经理一份文件，走了过来，侧面是公式化的异同。
“江然，这是你的离婚协议。你看一下，没问题的话，就在这里签字。”
我接过来，看都没看，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签上了我的名字。
江然。
这个字，我写了三十二年。
第一次觉得，这么陌生。
“你的东西多吗？不要让保安帮忙……”
“不用。”我打断她，抱起那个不算重的纸箱，“我自己也可以。”
我整理了箱子，最后瞥见了这个我待了七年的地方。
然后，头也不回地，前往电梯。
在我看来，安琪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我听见。
“哎呀，办公室总算宽敞点了。有些旧东西啊，提前该清理清理了。”
电梯门，电梯合上。
镜面一样的门壁上，映出我的脸。
脸色苍白，眼神空洞。
就像一个，刚从战场上爬下来的，败兵。
电-梯-下-到-一-楼，-门-开-了。
我把箱子搬出去了。
大厦门口的保安，拦住了我。
“不好意思，小姐。按照规定，离职员工，需要检查私人物品。”
他说着，就要来翻我的箱子。
我塞满箱子的手，猛地收紧了。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起青白色。
我抬头，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七年了。
我，在这里成长了七年。
我认识每一个保洁阿姨，认识每一个前台小姐。
可今天，我却像一个贼一样，要被搜身。
这就是职场。
人走，茶凉。
不，茶还没凉，就已经被人抛在了地上。
我把箱子，放在地上。
“你检查吧。”我说。
我的声音，平静得，就像一潭死水。
我回到家，天已经黑了。
打开大门，一股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三个月没怎么回到住的房子，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像一层人被遗忘的旧时光。
我把纸箱随手放在玄关上，踢落脚上那双得我脚后跟生疼的高跟鞋，把自己重重地扔进沙发里。
我没有开灯。
黑暗，就像一张床厚重的棉被，把我紧紧地包裹住。
安全，又有趣。
我就那么躺着，一动不动，眼睛睁着，看着天花板上那一片模糊的黑暗。
脑子里，什么也不在乎。
空的。
就像我那间被安琪占领的办公室，就像我签了字的离职协议，也像我那该死的，一糊涂的人生。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在包里出了问题。
我没理。
它就那么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响着。
最后，我还是不耐烦地摸，出来也不看，就划开了接听键。
“喂？”我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
“我靠，江然，你终于接电话了！你死哪去了？老娘给你打了八百个电话了！”
是方菲。我大学的室友，现在是我唯一的，可以说得上话的朋友。
她的声音，就像一把机关枪，突兀地，映出了这满屋子的死寂。
“在家。”
“在家？在家你不接电话？你不知道，你们公司的破事，都上新闻了！”
我愣了一下，打开了免提，从沙发上坐起来，摸索着打开了手机的网页。
财经版的头条，用加粗的黑体字，写着：
华腾科技签下8亿巨单，负责人却被临阵换将，疑为高层内斗？
新闻配图，一张是今天下午签合同的现场照，李泽楷笑得春风得意，他身边站着的，是巧笑倩兮的安琪。
另一张，是我整理的纸箱，走出华腾大厦的背影。
拍得很好。
把一个失败者的落寞和狼姿，拍得淋漓尽致。
“江然？你听见了吗？”方菲那个头还在喊。
“在。”
“怎么回事？李泽楷那个王到底八蛋，真的把你给踢了？项目刚签完，你就给踢了？”
“嗯。”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方菲的声音，才重新响起，带着抑制不住的怒火。
“他妈的！卸磨杀驴！过河拆桥！这孙子也太不是个东西了！”
“我刚才他说过，职场上别跟老板谈感情，你就是不听！你还真以为，你帮赚了钱，他就会把你当自己人？在他眼里，你就是个工具！用完就扔工具！”
方菲在电话那头，把李泽楷骂得狗血淋头。
我安静地听着。
心里，却有一点波澜都没有。
希望，她在骂的，是一个跟我相无干的人。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要不要我找个律师，告诫他丫头的！妈的，就算不能让他伤筋动骨，也得好好吃饭吧！”
“不用了。”我说。
“不用了？江然，你脑子被驴踢了？你就这么算了？”
“不算了，还能怎么样？”我扯了扯嘴角，却笑不出来，“方菲，别闹了，我累了。”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我把手机扔到一边，站起来，走到窗边。
窗外，是这座城市的万家灯火。
每盏灯下，可能都有一个，像我一样，不堪的灵魂。
我为华腾卖了七年的命。
我把一个濒临破产的小作坊，一步一步，带成了行业里的一匹黑马。
我以为，那是我的事业，是我的心血。
到了头来，我不过是，为别人作嫁衣裳。
我三十岁了。
没有爱人，没有家庭，现在，连事业，也没有了。
就像一个，被时代洪流、狠狠抛弃的、垃圾。
我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
疼痛。
疼得我，几乎要弯下腰去。
我以为我会哭。
可我没有。
一滴眼泪，都流不下来。
哀莫大于心死。
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我在窗边，站了一夜。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我拉上了窗帘。
我不想看到阳光。
这会让我觉得，我的失败，更加刺眼。
我在那间黑暗的屋子里，躺了三天。
不吃，不喝，不动。
就像一把具，正在慢慢腐烂的，死去。
第四天早上，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了。
我以为是方菲。
我不想理。
可那敲门声，锲而不舍。
最后，我还是拖着胡子像灌了铅一样的腿，去打开门。
门口站着的，不是方菲。
是一件穿着蓝色制服的，送水工。
他看着我，愣了一下。
“小姐，你……你没事吧？”
我大概，被吓到了。
我现在这副鬼样子，不人不鬼。
“无力。”我摇了摇头，声音嘶哑，“我没叫水。”
“哦，是你邻居，就是住你对门的那位先生，帮忙叫的。”送水工指了指我对门的防盗门，“他说，看你几天没出门了，怕你出事。”
对门的邻居？
我住了三年，从来都不知道，对门还住在这里有人。
我接过水，说了声谢谢。
关上门，我靠在门板上，看着那桶物资，干净的水。
突然之间，一股强烈的，想活下去的念头，涌了上来。
我不能就这么死了。
我死了，谁会高兴？
李泽楷？安琪？
他们只是觉得，少了一个干扰眼睛的垃圾，这个世界，都清净了。
靠什么？
我江然，没那么容易，被打倒的。
我走到厨房，烧了壶水。
然后，我进了浴室，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
热水冲刷着我的身体，也想，冲走我内心的那些，晦暗和颓丧。
洗完澡，我对着镜子，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惨白，眼窝深陷的女人。
我对自己说：
江然，你给我听好了。
从今天开始，你就不是华腾科技的项目部经理了。
你谁也不是。
你就是你自己。
一个，要重新开始的，三十岁的，女人。
我走出浴室，给自己泡了碗泡面。
狼吞虎吞地，吃了下去。
那是七年来，我吃得，最香的一顿饭。
吃完饭，我打开电脑。
我没有去那些财经新闻，也没有去浏览那些招聘网站。
我打开了一个，我收藏了很久，却从来没有点过的网页。
国家公务员考试网。
网页的首页，用鲜红的字体，写着一行标语：
为人民服务
我看着那五个字，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笑了。
李泽楷，你觉得，我碍眼吗？
你不是觉得，我挡住了你的路吗？
好啊。
那我就，换一条路走。
一条，能站在你的头顶上，补充你的路。
我点开报名入口，下载了所有的，备考资料。
从那天开始，我的世界里，最小化了三件事。
吃饭，睡觉，学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