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贸三期的电梯,是审判台。
从负一层停车场到六十楼的“天启资本”,九十秒。这九十秒里,一身高定西装的投资总监能一家创业公司三个月的死活。一个眼神,就能让刚毕业的实习生觉得手心冒汗。
我叫玛丽,中文名,江南。
此刻,我,玛丽·江,就站在这审判台上。脚下是Christian Louboutin的红底鞋,八厘米,踩得稳稳当当。手中拎着Prada的杀手包,里面装着公司最新一期的浸润方案,还有一把纪梵希N37号口红。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映照出我一张无颜可击的脸。妆容精致,眼神疏离,嘴角挂着标准的三分笑意。我是天启资本A组的项目经理,年薪七七,手下管着一个四人团队,是这栋楼里无数“琳达”“薇薇安”想要成为的样子。
“玛丽早。”
“早,玛丽姐。”
我一路点头示意,走进办公室。我的助理立刻就上了一杯冰美式的,不加糖不加奶,和我的风格一样,干脆利落。
“玛丽,沉总叫你。”
我端着咖啡杯的手顿了一下。
沉总。沉修直。天启的创始人,金字塔尖上的男人。三十出头,哈佛毕业,雷厉风行,帅得人神共愤。他是我职业生涯的内衣,也是我……不敢想的男人。
我走进总裁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半个北京城。沉修直就坐在那张黑色的办公桌后,低头看着文件。晨光给他镀上一层金边,侧脸线条比古希腊的完美雕塑。
“沉总,你找我。”我站定,声音不大不小,公事公办。
他没转动,修改长的手指翻过一页文件。
“城南那个新能源项目,对方不肯松口吗?”
他的声音很淡,听不出情绪。但就是淡,才最让人害怕。
“还在谈。对方的创始人是个老顽固,觉得我们是想要吞掉他的心血。”我快速回答。
“嗯。”他应了一声,惊愕了头。
他的眼睛很深,就像没有星星的夜色。就那么看着我,不说话。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撞在肋骨上。在这种眼神下,我感觉自己那身名牌铠甲,好像正在一片片剥落。
“玛丽,”他突然开口,“你觉得,曼哈顿这种老顽固,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我认为应该从他最关心的地方入手。技术,或者他的团队。”
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看着我,嘴角勾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
“下班前,给我一份新的方案。”
“好的,沉总。”
我转身走出办公室,关上门的那一刻,才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背,已经湿了。
一整天,我都在高强度地工作。带着我的团队,开会,建模,分析数据,和项目方打了三通跨洋电话。
晚上八点,国贸依然灯火通明。我踩着高跟鞋走出写字楼,晚风吹在脸上,带来一丝凉意。
玛丽的一天,结束了。
接下来的时间,属于翠花。
我叫江南,小名,翠花。这是我妈给我起床的,她说贱名好养活。
我坐了半个小时的地铁,从繁华的CBD,回到了东五环外出租屋。那是一个老旧的小区,楼道里堆满了杂物,灯泡忽明忽暗。
我掏出箱子,打开门。
十五平米的小房间,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就是我的全部。
我踢掉脚上的红底鞋,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回鞋盒。这双鞋,花了我一个月工资,是我用来撑援会的战靴。
我脱下身上那套真丝衬衫和包臀裙,换上一件印着小熊维尼的旧T恤和短裤。
然后,我从床底下,拖了一个纸箱子。
里面,是我的晚饭。
红烧牛肉面、香辣牛肉面、老坛酸菜面……各种口味,应该有TG有。
今天翻谁的牌子呢?
就老坛酸菜吧,酸爽。
我熟练地烧水,撕开调料包。 很快,一股廉价但芳香的香气,就在宽敞的空间里弥荡开来。
我端着泡面碗,盘腿坐在地上,打开了投影仪。墙上,开始播放我最喜欢的搞笑综艺。
这,才是我真正的生活。
没有玛丽,没有总监,没有KPI。只有翠花,和一碗热气腾腾的泡面。
我拿起叉子,刚准备享受这人间美味。
“咚咚咚。”
敲门声响了。
我愣住了。
这个世界,会是谁?房东?还是邻居家的狗又跑出来了?
我不耐烦地站起来,趿拉着一点起重机去开门。
门一开,我整个人都石化了。
门口站着的,是我那个只在电梯里见过几次的,据说刚搬来不久的邻居。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家居服,头发微湿,身上带着沐浴后的清香。
那张脸,竟然化成了灰我也认得。
是我的顶头上司。
天启资本的王。
沉修直。
我的大脑瞬间停止了。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住在北京最贵的别墅区吗?他怎么会是我的邻居?
我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向下移。
我看到他脚上那双酒店的支柱。
看到了我那件胸口印着“I LOVE BEIJING”的文化衫。
看到我乱糟糟的头发,因为惊讶而张大嘴。
完了。
玛丽的人设,在我家门口,碎得比方便面渣还彻底。
我这辈子,都没这么丢过人。
沉修直的眼神,越过我,走进了我的房间。
他的视线,集中了那碗热气腾腾的老酸菜坛表面。
然后,他看着我,眉头微微挑了一下。
他说:“闻着挺香。”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接什么。
然后,我听到他在会议上用那样的、平静无波的语气,在会议上宣布了一笔投资,问我:
“介意多加底座吗?”
我的大脑,死机大概有十个。
十年后,求生本让我“砰”地一下,想把门关上。
一只手,快我一步,抵在了门上面。
沉修直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手腕上那块百达翡丽在楼道昏暗的灯光下,反射出冷峻的光芒。
“怎么?不欢迎?”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
我僵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个被捉奸在床上的……不,比那还惨。我宁愿被捉奸,也不想被顶头司看见我这副鬼样子。
“沉……沉总……”我的声音,颤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家。”他言简意赅,指着我对面的门。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扇我从来没注意过的,紧闭的门。
所以,我每天都拜拜的流行神话,就住在我家对面?共用一台吱吱呀呀的电梯?闻着我楼下王大爷做的韭菜盒子味儿?
这个世界,太玄幻了。
“家里停水了。”他又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本来想点外卖,闻到你身上的香料,就过来看看。”
停水?
这种鬼话,竟然骗了三岁小孩。
他这种人,一个电话,能有十个助理排队给他送依云矿泉水洗澡。
他就是故意的。
我能怎么办?我敢关在门外吗?
我悲愤地把门打开。
“沉总……请进。”
我感觉自己不是在请老板进门,我是在请阎王爷上座。
沉修直就这么,施施然地,走进了我十五平米的狗窝。
他很高兴,一进来,我就觉得这个房间小破,更挤了。
他注视了一圈,目光从我那印着小熊维尼的床单上,到墙上环贴着的明星海报,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那碗已经开始有点坨了的泡孔。
我恨不得当场去世。
“那个……沉总,家里小,你别嫌弃。”我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你坐,你坐。”
房间里唯一的椅子,上面堆满了我没来得及洗的衣服。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那堆衣服抱起来,塞进了衣柜。
沉修直就那么看着我,嘴角噙着一抹意味着不明的笑。
“坐吧。”他指着我吃饭用的那个小面具。
然后,他自己,就那么盘腿,坐下了。
坐姿,还挺标准。
我当时就傻了。
这可是陈修直啊!财经杂志封面上那个,歌颂“资本市场冷血的优雅猎手”的男人!
他现在,盘腿坐在我家那块拼多多上三十块钱包邮的地毯上,准备吃我的泡面?
我感觉天要塌了。
“没……没筷子了。”我做着最后的挣扎。
他抬眼看我,然后,指了指我手里还攥着的,那双一次性筷子。
“你不是有吗?”
我:“……”
“分我一半。”他说。
我当时真的想,把这双筷子,插进我自己的鼻孔里。
我认命地,把筷子掰开,递了一根给他。
是的,一根。
我也不知道我当时脑子里在想什么。可能是觉得,一根筷子,他就没法吃了。
沈修直看着手里那根孤零零的筷子,沉默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甚至能听见泡面在碗里,发出“我不行了,我要坨了”的哀嚎。
就在我以为他要发火,把我连人带公司一起开除的时候,他笑了。
是真的,笑了出来。
不是那种礼貌的,疏离的笑。
是那种,胸腔都在震动,眼睛里都带了光的,开怀大笑。
“江南,”他叫了我的中文名,而不是Mary,“你是想让我……练一指禅吗?”
我的脸,“轰”的一下,红得能滴出血来。
我手忙脚乱地,从厨房——如果那个一平米的角落能被称为厨房的话——又翻出了一双筷子。
是我妈上次来,留下来的,上面还印着“福”字的那种。
我递给他。
他就这么,用着我妈的“福”字筷,开始吃我的老坛酸菜面。
他吃得很慢,很斯文。
跟我这种呼噜呼噜五分钟解决一碗的吃法,完全不一样。
他每一口,都像是经过了精密的计算。
我盘腿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吃,感觉自己像个在旁边伺候主子用膳的丫鬟。
“你也吃。”他说,抬眼看我。
我这才反应过来,我自己还饿着肚子呢。
我拿起剩下那半碗,也开始吃。
可这面,怎么吃,怎么不是那个味儿了。
酸菜的酸,好像变成了心酸的酸。
“你每天……都吃这个?”他忽然问。
我嘴里塞满了面,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为什么?”
为什么?
我能说为什么吗?
我能告诉他,我那个年薪百万的title,一大半都得寄回家给我那个不争气的弟弟还赌债吗?
我能告诉他,我那身行头,都是我咬着牙,分期付款买来的吗?
我能告诉他,国贸那个光鲜亮丽的Mary,不过是我给自己套上的一层壳。壳子底下,是那个来自小县城,自卑又虚荣的翠花吗?
我不能。
“我……我喜欢吃。”我咽下面,撒了个谎。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
那眼神,好像能把我看穿。
我被他看得,越来越心虚。
“那个,沈总,味道怎么样?”我没话找话。
“不错。”他放下筷子,给出了评价,“就是……面有点坨了。”
我:“……”
一碗面,终于吃完了。
气氛,尴尬得能用脚趾头抠出一座魔仙堡。
“我来洗碗。”他说着,就站了起来。
我吓得魂飞魄散。
“别别别!沈总!怎么能让您洗碗呢!”我赶紧拦住他,“我来我来!”
让他洗碗?
那个泡面碗,是我上个星期没洗,今天才拿出来用的。
我不敢想象,他要是看到了碗底那层陈年油垢,会是什么表情。
“江南。”他忽然叫我。
“啊?”
“别那么紧张。”他说,“在公司,我是你老板。在这里,我只是你邻居。”
他说着,伸手,把我额前一缕散落的头发,别到了耳后。
他的指尖,很凉。
轻轻地,擦过我的耳廓。
我整个人,像被电了一下,僵在了原地。
心跳,漏了一拍。
不,是漏了十八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