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厌“睁开”了眼。
并非物理意义上的视觉，而是一种基于灵魂感知的“内视”。
她发现自己存在于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这黑暗并非空无，其边缘隐约能感知到某种脆弱的屏障。
她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的意识，正寄宿在救赎目标，将军府庶女苏婉清的识海深处。
像一抹幽魂，一个沉默的房客。
几乎在她稳定下来的瞬间，外界的感知便如同潮水般涌来。
首先是气味。
一股淡淡的霉味，混杂着劣质熏香也掩盖不住的清冷潮湿气，萦绕不散。
然后是声音。
极远处，似乎有隐约的丝竹管弦与笑语喧哗传来，更衬得此处的死寂。
近处，只有微弱的、几乎不可闻的呼吸声，以及……压抑的、细碎的啜泣。
叶厌“看”了出去。
透过苏婉清的眼睛，她看到了一个极其简陋的闺房。
说是闺房，不如说是一间狭小的、被遗弃的杂物间改造而成。
窗户纸有些破旧，透进来的月光显得惨白而吝啬。
家具只有一张硬板床，一个掉漆的衣柜，一张摇摇欲坠的梳妆台，上面连一面完整的铜镜都没有。
而苏婉清，正蜷缩在冰冷的床脚，抱着双膝，肩膀微微耸动。
她约莫十西五岁的年纪，身形单薄得像初春的柳枝，一阵风就能吹倒。
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裙，料子粗糙，颜色黯淡。
长发只是简单地挽起，没有任何珠花点缀。
一张小脸苍白得没有血色，嘴唇被她自己咬得泛白，那双本该明亮的杏眼里，此刻盛满了惶恐、无助和深不见底的卑微。
目标：苏婉清。
核心苦难：制度化的精神驯化。
状态：高度恐惧，自我价值感趋近于零。
系统冰冷的提示音在叶厌意识中响起，带着分析报告般的客观。
“谁……谁在那里？”
苏婉清似乎感觉到了识海中那一点异样的“存在感”，吓得猛地抬头，泪眼婆娑地望向空无一物的虚空，声音细若蚊蚋，带着颤抖。
叶厌没有立刻回应。
她只是冷静地，如同观察实验样本一般，读取着苏婉清此刻翻腾的情绪和零碎的记忆碎片。
恐惧。
对嫡母王氏的恐惧。
那个总是穿着雍容华贵、面容慈和，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妇人。
她不需要打骂，只需要一个眼神，一句看似关切实则敲打的话，就能让苏婉清如坠冰窟。
“婉清啊，你是庶出，要知道自己的本分。”
“女子无才便是德，读那么多书做什么？
心野了，将来怎么相夫教子？”
“你的存在，本就是对你父亲、对将军府声誉的玷污。
安分守己，便是你最大的孝道。”
这些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年复一年地雕琢着苏婉清的灵魂，将她原本可能拥有的棱角与光芒，一点点磨平、泯灭。
她信了。
深信不疑。
她认为自己天生卑贱，是家族的污点，她的任何欲望、任何想法，都是错误的，是不该存在的。
而刚才的哭泣，源于晚膳时的一件事。
嫡出的姐姐苏婉如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珍贵的玉镯，却轻描淡写地将过错推到了恰好在一旁布菜的苏婉清身上。
王氏甚至没有询问，只是用那种失望又了然的眼神看了苏婉清一眼，淡淡道：“毛手毛脚，果然是上不得台面。
罚你三日不许出门，在房里好好抄写《女诫》静心。”
没有申辩，没有反抗。
苏婉清甚至觉得，这惩罚是理所应当的。
是自己不小心，惹了嫡母和姐姐不快。
她所有的委屈，都化作了此刻无声的泪水和对自我更深的厌弃。
“是……是鬼吗？”
苏婉清见没有回应，恐惧更甚，把自己蜷缩得更紧，“还是我……我快要死了，出现的幻觉？”
叶厌终于开口了。
她的声音首接响在苏婉清的识海里，清冷，平静，不带任何情绪，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我不是鬼。
你也可以当我是一场幻觉。”
叶厌说，“但这场幻觉，或许能给你一条不一样的路。”
苏婉清猛地捂住嘴，防止自己惊叫出声。
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极度的警惕。
“你……你是谁？
你想做什么？”
“我是谁不重要。”
叶厌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重要的是，你想继续这样活下去吗？
活在别人的眼神里，活在对自我的厌弃里，像一个影子，随时可能被抹去？”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苏婉清内心最深的痛处。
影子……是啊，她不就是将军府的一个影子吗？
可有可无，存在即是错误。
“不……不想……” 她几乎是本能地，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回答，随即又被巨大的恐惧淹没，“可是……不能想……这是不对的……嫡母说……她说的，就是真理吗？”
叶厌打断她，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她规定了你不能读书，你就真的连字都不认识几个。
她判定你卑贱，你就真的认为自己一文不值。
苏婉清，你的‘我’，在哪里？”
“我……？”
苏婉清茫然地重复着这个字。
这个字对她来说，太过陌生，太过沉重。
在嫡母的教诲里，“我”是要被压制、被遗忘的。
一切要以家族、以父母、以未来的夫婿为重。
“看来，我们得从最基础的开始。”
叶厌的意识在苏婉清的识海中，仿佛凝聚成了一只无形的手，“看着。”
苏婉清不由自主地，被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引导着，目光落在了床边地面那略显粗糙的青砖上。
月光下，尘埃在光柱中浮动。
只见那青砖之上，如同有一只无形的笔在游走，勾勒出一个个清晰而有力的笔画。
横、竖、撇、捺……最终，一个结构简单，却仿佛蕴含着某种撑开天地力量的文字，出现在那里。
——我。
“这个字，念‘我’。”
叶厌的声音在她识海中响起，平静无波，却如同惊雷炸响，“它是你一切的起点。
你的喜怒哀乐，你的渴望与恐惧，你的身体与灵魂，都属于这个‘我’。
顶天立地，独一无二。
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定义这个‘我’，除了你自己。”
苏婉清怔怔地看着那个字。
那么简单的笔画，组合在一起，却仿佛拥有了千钧重量。
它不像《女诫》里那些弯弯绕绕、告诫她顺从、牺牲的字眼。
它是首的，是挺立的，像一棵破土而出的幼芽，带着蛮横的、不容置疑的生命力。
“我……” 她下意识地，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想要去触碰那个月光下的字迹。
指尖传来的，只有青砖的冰冷和粗糙。
但她的心里，某个被冰封了太久的地方，似乎传来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咔嚓”声。
像是最初的，冰层裂开的声响。
叶厌在她的识海中，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
她没有催促，没有安慰。
她知道，打破精神驯化的第一铲，必须由目标自己，哪怕是无意识地，亲手挥下。
今夜，在这间破败的、被遗忘的角落里，一个最简单的字，被种下了一颗名为“自我”的种子。
它能否在这片贫瘠的精神荒漠中存活、生根、发芽，最终长成参天大树，斩断那无形的枷锁？
叶厌不知道。
她只是履行着契约，播下火种。
至于能否燎原，那是苏婉清自己的路。
窗外，将军府的夜宴依旧笙歌鼎沸，无人知晓，最深沉的黑暗里，一丝微光，己悄然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