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榭里,两名小鬟悄悄燃起红纱荷灯,灯影投在湖面,像一朵朵盛开的芙蓉。
乾隆与雨荷隔案对坐,案上只设小炉、温酒、两盏碧瓷杯,此外便是纸、墨、琴、棋。
“朕……我前日听你吟《湘君》,尾句‘时不可兮骤得’,为何把‘骤’字读成平声?”
雨荷抿唇一笑:“若读去声,便少了一分怅惘;平声出口,像叹息留在风里,才合湘女徘徊之意。”
乾隆拊掌:“妙极!
可见声音也是情字。”
说话间,他提壶替她斟酒,指尖有意无意掠过她杯沿。
雨荷垂睫,灯影里长睫颤得像蝶翅,却未避让。
从诗词到琴曲,再到黑白子。
雨荷执白,落子轻灵;乾隆执黑,势大力沉。
棋至中盘,白棋己被黑棋围出一条长龙,少女蹙眉,举子不落。
乾隆忽而伸手,握住她指尖,把那颗白子轻轻放回棋笥:“这一子,先存着,改日再决胜负,可好?”
他掌心温热,雨荷心跳如擂鼓,慌忙抽手,却听湖面荷叶“沙啦”一声,像替她把心事泄露。
酒过三巡,她己薄醉,双颊飞霞。
乾隆低哼《西江月》,她合着拍子轻敲瓷盏,声如碎玉。
灯影摇红,酒气蒸腾,少女眸子里浮起一层雾气,分不清是湖烟还是情烟。
她偷眼看他:而立之年,眼角有笑纹,声音低沉,见闻广博——从江南缂丝讲到西域月氏,从《广陵散》讲到失传的古琴“九霄环佩”。
每说一句,都让她心里“咚”地一声,像小石子落进深井,回音久久。
西夜己二鼓,雨荷起身告退。
“我……我该回去了,再迟,母亲要念叨。”
乾隆笑而不拦,只道:“我送你。”
两人并肩过曲桥,纱灯投下两道影子,一道修长,一道纤弱,风一掠,影子便悄悄挨在一起。
到月洞门前,雨荷福了福身,转身欲走,忽听他低低一句:“明日若晴,我教你弹《凤求凰》,可好?”
她没回头,只把脸埋进臂弯里“嗯”了一声,像把整个人藏进夜色。
回房后,酒意未退,她捧着脸坐在绣墩上,觉得两颊滚烫。
小鬟打水给她净面,笑嘻嘻道:“姑娘今晚真好看,像开足的荷花。”
雨荷嗔她一眼,心里却泛起蜜意。
她不知道——同一刻,颜坤正站在外书房,隔着雨帘对夏老爷拱手下拜:“皇上兴致正浓,再留两日,先生莫催行;若拂了龙意,奴才担待,夏家更担待。”
声音不高,却压得夏亦之脸色发白。
杜氏在旁攥紧罗帕,半晌,只喃喃一句:“咱们雨荷……是个有主意的,别伤了她。”
颜坤笑而不答,转身隐进雨里,只剩一盏风灯摇晃,像夜枭眨动的眼。
第三日傍晚,雨荷本不愿再赴小酌,借口“礼法不合”。
颜坤却亲自来传话:“夫人说,姑娘若不陪坐,便是失礼。”
雨荷心里打鼓,正迟疑,丫鬟翠缕赶来悄声:“真是夫人吩咐,姑娘去吧,莫让老爷为难。”
她只得换了件月白绣莲披风,低头往听雨榭走。
纱灯引路,荷香暗浮。
她没看见,身后长廊尽头,夏老爷负手而立,望着女儿背影,眼底一片乌青。
风掠过,他似一夜之间老了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