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深秋,一个冰冷的傍晚,走投无路的苏蔓菁牵着女儿,对刚相亲失败的陆朝阳,
说出了改变两人命运的话:“我们一块儿过日子吧。”两个破碎的家庭,就此仓促结合。
从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与隔阂,
到一碗红烧肉、一副手套带来的暖意;从流言蜚语中的相互支撑,到时代浪潮里的并肩前行,
用真诚与坚韧相互取暖。第一章一九***,天一入秋就凉得厉害。才傍晚五点多,
风就跟小刀子似的,刮得人脸生疼。苏蔓菁把女儿筱玥往自己身边又紧了紧,
另一只手使劲拎了拎那个快被撑破的旧行李袋,站在十字路口,
看着下班的人流骑着自行车“叮铃铃”地从身边掠过,没一个人为她停留。
她眼里那点强撑起来的光,快被这越来越暗的天色吞没了。一小时前,
她刚从那个让人喘不过气的家里逃出来。厂里机器坏了,提前放工。
她拐进服装厂家属院那条熟悉的胡同,远远就看见院门口那几个常凑在一起嚼舌根的老太太。
她们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飘进她耳朵里:“老苏家那闺女,可惜了这副好模样。
”“离了婚带着孩子回来,总归不是个事儿”“听说是在婆家立不住脚?生了丫头被嫌弃了?
”她咬咬牙,把腰杆挺得直直的,硬是从她们面前走过去。身后那片刻的安静,
比骂她还难受。她知道,她妈周桂芬每天就是在这样的指指点点里过日子。果然,
家门一推开,那股子低气压就闷得人心口发堵。她妈正背对着门口,
在厨房的水池边“哐哐”地剁着案板上的白菜帮子,那力道,不像在做饭,倒像在跟谁拼命。
筱玥怯生生地喊了声“姥姥”,周桂芬头也没回,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带着一股子火气。“妈,我回来了。”苏蔓菁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常。
周桂芬剁菜的动作停了一下,没应声。过了好几秒,才“咣当”一声把菜刀撂下,转过身,
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瞪着苏蔓菁:“楼下那几个老的,你又碰见了吧?
”苏蔓菁心里“咯噔”一下。“看见了。”她低声说。“看见了?你倒是心大!
”周桂芬的声音猛地拔高了八度,带着压抑不住的委屈和火气,“你是清净了,
一拍***上班走了,你知道你妈我每天出门,脊梁骨都快被人戳穿了吗?
”“她们爱说就说去,我们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不行吗?”苏蔓菁试图讲道理,
但声音里已经带了疲惫。“过日子?这日子还能过安生?”周桂芬几步冲到客厅,
手指头哆嗦着指向窗外,“街道上来问未婚青年情况,拐着弯儿打听你!你爸厂里那老伙计,
说要给他介绍个徒弟,条件是让对方跟你相看相看!这打的什么主意?啊?
我周桂芬的闺女是那菜市场下午论堆处理的蔫吧菜吗?!”她说到最后,声音劈了叉,
眼圈瞬间就红了。苏蔓菁看着她妈激动得发颤的身子,心里像被钝刀子割。“妈,
我说了我不相亲!我的事不用他们瞎操心!”“不操心?不操心你就能好了?
”周桂芬逼到她跟前,手指头差点戳到她脸上,“你带着个孩子,在别人眼里就是矮一截!
这是事实!你爸在厂里好歹是个小组长,以前走路腰板多直?现在呢?
听见有人嘀咕咱们家的事,恨不得把头埋进裤裆里!我们这老脸,都快被你丢尽了!
”“所以你们的脸面,比我和筱玥更重要,是吗?”苏蔓菁的声音冷了下来,
心也跟着一点点往下沉。“这不止是脸面!”周桂芬用力捶着自己胸口,
眼泪到底还是掉了下来,“妈是怕!怕你后半辈子没着落!
怕筱玥长大了被人说她妈是离婚的!妈是想趁你现在年纪还不算太大,赶紧找个差不多的,
把这根扎稳了!这有错吗?妈这心都操碎了,不都是为了你!”又是这句“为了你”。
像一块湿透了的大棉被,严严实实地捂在苏蔓菁头上,让她窒息。
她看着她妈被那些闲话折磨得憔悴不堪的脸,看着这个曾经温暖现在却让人只想逃离的家,
一股又酸又涩的东西堵住了嗓子眼。“为了我”苏蔓菁喃喃着,眼神一点点变得冷静,
“要是‘为了我’,就是逼着我随便找个人凑合,
就是让筱玥在这种觉得她和她妈丢人的地方长大,那这样的好,我宁可不要。
”她不再看她妈那张瞬间失了血色的脸,转身就进了里屋,开始拉扯自己和筱玥的衣物,
胡乱地往那个旧行李袋里塞。“你,你干啥?你又要闹啥?”周桂芬追进来,声音带着慌。
苏蔓菁不吭声,手上动作更快。“行!苏蔓菁,你翅膀硬了!你看不上这个家,
你嫌你爸妈给你丢人了,你走!你有本事走了就再也别登这个门!
我看你拖着个孩子能蹦跶到哪儿去!”极度的伤心和气恼,让周桂芬口不择言,
撂下了最狠的话。苏蔓菁的动作僵了一下,随即“刺啦”一声猛地拉上行李袋拉链。
她抱起被吓住、不敢出声的筱玥,拎起死沉的袋子,脊梁骨挺得像根电线杆。走到门口,
她背对着母亲,声音哑得厉害:“妈,往后,我和筱玥是死是活,都不连累你们。
”门“哐当”一声在她身后关上,也把她妈那声破碎的呜咽关在了里面。门外,
冷风“呼”地一下灌了她满身。“妈妈,我们去哪儿啊?”筱玥把冰凉的小脸贴在她脖子上,
带着哭音问。苏蔓菁蹲下来,用冻得发红的手理了理女儿被风吹乱的头发,想挤个笑,
却比哭还难看。“筱玥不怕,”她声音哑哑的,“妈妈带你走,以后筱玥和妈妈一起生活。
”可是,哪儿是能去的地方呢?天彻底黑透了,路灯一盏盏亮起,
在地上投下昏黄却驱不走寒意的光晕。苏蔓菁抱着越来越沉的筱玥,胳膊早已酸麻,
那行李袋也仿佛有千斤重,勒得她手指失去知觉。她停在一个背风的巷口,把筱玥放下来,
想喘口气。孩子的小脸冻得发青,嘴唇微微哆嗦。“妈妈,
我冷……我饿……”筱玥带着哭腔,往她怀里缩。苏蔓菁心里一酸,急忙蹲下,
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用自己同样冰凉的手去搓筱玥的小手,哈着气,
可那点微弱的热气瞬间就散在风里。绝望像冰水一样,从脚底漫上来,淹没了她。
今晚怎么办?难道真要抱着孩子在这街头冻一夜?就这当口,
巷子里头传来的嚷嚷声钻进了她耳朵。不是她想听,是那说话的老婶子嗓门忒亮。
“我说朝阳啊,你说你,堂堂机械厂技术科的副科长,这么好的条件,咋就能把天聊死呢?
人家姑娘问你下了班有啥消遣,你说‘画图纸、算数据’?问你将来有啥打算,
你说‘把科里的几个技术难题攻破了’?哎呦喂,我的陆科长,你这是找对象还是招学徒呢?
”一个穿着藏蓝棉袄、裹着毛线围巾的老婶子,正对着个高个男人连说带比划。
那男人穿着半旧的蓝色工装,洗得发白,但干干净净。他微低着头,双手似乎无处安放,
只能下意识地搓着手指。路灯的光线勾勒出他端正的侧脸轮廓,
也照出他眉宇间那抹浓得化不开的窘迫和无奈。“李婶,
我…我就是有啥说啥”他闷闷地回了一句,声音低沉,带着点沙哑。“有啥说啥?
你这大实话能把人噎个跟头!行了,这事儿黄了,下次再说吧!”那李婶显然也失了耐心,
摆摆手,扭身走了,留下那男人独自站在原地。他没动弹,抬手使劲抹了把脸,
然后盯着空荡荡的巷子口,重重地叹了口气。那背影,在昏黄路灯底下拉得老长,
看着跟苏蔓菁这会儿一样,又累又孤单。苏蔓菁心里头莫名地揪了一下。倒不是别的,
就是看他那被人数落时笨嘴拙舌的样儿,还有这会儿毫不遮掩的丧气,让人觉得实在。
不像她那个婚前油嘴滑舌、婚后变了个人似的前夫。忽然一阵冷风猛地灌进巷子,
筱玥没忍住,“阿嚏”一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小身子抖得厉害。这一声,
在有点安静的巷口格外清楚。那男人,陆朝阳,闻声回过头。他先看了眼苏蔓菁,
目光扫过她脚边那个鼓鼓囊囊的大行李袋,最后,
停在了筱玥那张冻得发白、饿得没精神的小脸上,眉头又不自觉地皱紧了。
苏蔓菁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把筱玥往自己身后藏了藏,别开了脸。
陆朝阳却移开了视线,没吭声,低头在自己几个口袋里摸索起来。
他先掏出一块洗得发白、但叠得方方正正的深蓝手帕,犹豫了一下,又塞了回去。最后,
他从里兜掏出个小小的、用油纸包着的东西。他往前走了两步,
在离她们娘俩还有三四步远的地方站住,这个距离不至于让人害怕。他伸出手,
把那小油纸包递过来,声音还是那么低沉,但少了点刚才的沉闷:“同志,给孩儿吧。
干净的,厂里发的糖,先甜甜嘴。”苏蔓菁愣住了,看着他摊开的手掌,
那颗用普通油纸包着的水果硬糖,在路灯下一点儿都不起眼。
筱玥怯生生地从妈妈身后探出半个小脑袋,大眼睛盯着那颗糖,偷偷咽了口口水。
苏蔓菁看着闺女那渴望的小眼神,再看看这男人平静得甚至有点木然、但确实没恶意的脸,
心里挣扎了一下。最后还是心疼孩子占了上风。她低低说了声:“谢谢。
”接过那颗还带着点他体温的糖,剥开,小心地塞进筱玥嘴里。筱玥含着糖,
腮帮子鼓起一个小包,冰凉的小手紧紧攥着妈妈的衣角,眼睛里总算有了点活泛气儿。
陆朝阳看着小孩儿咂摸糖的样子,脸上硬邦邦的线条好像软和了一丁点,但很快又绷住了。
他点点头,没再说啥,转身就要走。“同志!”苏蔓菁几乎是下意识地喊出了声。
她知道自己和闺女快撑不住了,眼前这男人,看着起码是个正经人。陆朝阳脚步一顿,
疑惑地转过身。话一出口,苏蔓菁的心就“咚咚”擂鼓,脸上也烧得慌。
她知道接下来要说的话太冒失,可这是她和闺女眼前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了。
她强迫自己看着对方的眼睛,声音因为紧张有点抖,
但尽量把每个字都说清楚:“刚才不小心听见,您是想找个能照看家里、照看孩子的人,
是吗?”陆朝阳显然没料到她会问这个,眼里划过一丝惊讶,然后点了点头。
苏蔓菁深吸了一口冷气,好像要把全身的力气都释放出来,她指了指自己和女儿,
话说得又急又快,带着豁出去的决绝:“您看我成吗?我叫苏蔓菁,红星服装厂的,
做饭、洗衣、收拾家、看孩子,我都能行!我闺女筱玥也听话,
不闹人……我们、我们就求个能落脚的地方。”她顿了一下,几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您要是觉得……能行,我们……我们就能一块儿过日子。
”说完这些,她感觉身子都软了,只能死死攥着筱玥的手,像等着判刑一样,盯着对方。
陆朝阳彻底傻在那儿了,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变成震惊,然后是没法相信。
他又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起苏蔓菁,这次看得更久,目光扫过她漂亮却尽是疲惫的脸,
扫过她单薄的衣服,最后,又一次落在那只又旧又沉的大行李袋上。空气好像冻住了。
只有风在巷子里呼呼地吹。筱玥好像感觉到了这让人喘不过气的安静,她仰起小脸,
看着陆朝阳,含着糖,含含糊糊地、带着点讨好地说:“叔叔,我妈妈做饭很香的。
”小孩儿这声软软糯糯的话,像块小石头掉进冰窟窿里,咔嚓一声,
把凝固的空气敲开了条缝。陆朝阳的目光落在筱玥天真干净的小脸儿上,
那眼神让他绷紧的脸不由得松动了些。他看着苏蔓菁,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眼神里多了些了然,语气平缓地开口:“苏蔓菁……红星厂的?”他顿了顿,声音依旧低沉,
“你的情况,我……隐约听人提起过。我知道你的事。”这话像盆凉水,让苏蔓菁瞬间清醒,
脸上血色褪去。果然,她那点“不光彩”的过去,还是被人知道了。然而,
陆朝阳接下来的话却出乎她的意料。“我这边的情况,刚才你也听到了。
”他看了一眼李婶离开的方向,语气里没有轻视,只有一种同病相怜的务实,“我陆朝阳,
区机械厂技术科的,带着个十岁的儿子。单位分了我一套两居室,能遮风挡雨。”他看着她,
目光沉稳,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也像是在给出一个承诺:“你要是觉得这日子能一块儿过,
让孩子有个安稳窝,那就行。”苏蔓菁听着他平平板板的话,尤其是他知道了她的过去,
却没有流露出任何嫌弃或好奇,只是平静地接受,并提出一个实实在在的解决方案。
那股从下午就一直憋着的委屈、愤怒和绝望,混合着此刻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猛地冲上鼻腔。她猛地低下头,肩膀轻轻抖了一下,假装给筱玥整理围巾,
把差点掉出来的眼泪狠狠憋了回去。她知道,这跟情啊爱啊可能不沾边,是从难处起头。
可在这个冻死人的晚上,这实实在在就是照进她和闺女绝路里的一道光,
一道代表着“安稳”的光。她重新抬起头,把心里翻江倒海的情绪死死摁住,
眼神亮得像是把夜里的星星都装了进去:“成。”她清清楚楚地应道,
声音带着点劫后余生的沙哑,“我们明天去登记。
”第二章登记结婚的过程比苏蔓菁想象的要快得多。在那个明亮的办公室里,
工作人员抬头扫了他们一眼,一个抱着孩子的憔悴女人,一个穿着工装、表情严肃的男人。
没有喜庆,没有祝福,只有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和两个鲜红的戳子“咚”、“咚”盖下去的声音。苏蔓菁捏着那张薄薄的结婚证,
感觉像捏着一块滚烫的铁。这不是她少女时期梦想过的婚姻,甚至算不上一个开始,
它只是一张通往未知避难所的门票。她偷偷看了一眼旁边的陆朝阳,
他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只是小心地把属于他的那本证,
郑重地放进了上衣的内兜里。“走吧。”他声音不高,伸手想去提她那个沉重的行李袋,
苏蔓菁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给我吧。”他又说了一遍,语气没什么起伏,
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实在。他接过袋子,
又看了一眼她怀里因为疲惫和陌生环境而有些蔫蔫的筱玥,“孩子,我来抱?
”筱玥把小脸埋进妈妈脖子,不肯抬头。“没事,我抱着就行。”苏蔓菁低声说。
陆朝阳没再坚持,拎起袋子,沉默地在前面带路。他的家,
在机械厂家属院最里面一栋筒子楼的二楼。推开那扇漆成墨绿色的木门,
一股属于单身男人和旧房子的气息扑面而来。不算脏,但绝对算不上整洁。
东西摆放得毫无章法,客厅的桌子上还放着没洗的茶杯和几个空罐头瓶,
角落里堆着一些图纸和零件。房子不大,标准的南北两间卧室,
带着个小厅和狭窄的厨房、卫生间。“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陆朝阳放下行李袋,
站在门口说了这么一句。她抱着筱玥,
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即将成为她们母女安身立命之所的地方,心情复杂难言。
陆朝阳没再多说,径直走进朝南的那间大一点的卧室,开始收拾。
他把散落在椅子上的几件衣服抱出来,又把书桌上的一些图纸、书籍归拢到一边。
“你和孩子睡这间。”他走出来,对苏蔓菁说,然后指了指对面那间朝北的小卧室,
“我和明远睡那间。”这个安排让苏蔓菁愣住了。她想过很多种可能,
甚至做好了履行所谓“妻子义务”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会是彻底的分房。见她没说话,
陆朝阳像是误会了什么,又补充道,语气依旧平板,
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体贴:“你们刚来,先安顿好。不急。”一句“不急”,
让她所有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了些许,也带着点莫名的酸涩。他停顿了一下,
像是想起更重要的事,解释道:“明远,就是我儿子,平时我忙,
多半托付给对门的赵奶奶照看。今天情况特殊,就没让他回来,还在赵奶奶家。
明天我去接他。”苏蔓菁连忙点头:“好,我知道了。
”心里却因为即将见到这个家庭的新成员,而莫名紧张起来。他转身去厨房烧了水,
用暖水瓶灌满,提进来放在她们房间的角落。又找来一块干净的抹布,
和一床看起来是刚翻找出来的、带着樟脑丸味道的崭新被褥。“柜子里还有被子,
不够自己拿。厨房柜橱里有米面,明天你再看着置办。”他交代着,
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有些沉闷。苏蔓菁只是点头。晚上,陆朝阳下了两把挂面,
卧了两个鸡蛋,算是新婚的第一餐。饭桌上安静得只有吸溜面条的声音。筱玥饿坏了,
吃得小脑袋一点一点的。陆朝阳吃得很快,吃完就默默地收拾了自己和筱玥的碗筷,
拿到厨房去洗。水声哗哗地从厨房传来,苏蔓菁坐在陌生的房间里,
抱着终于熬不住睡着的筱玥,看着窗外别家窗户透出的、与她无关的灯火,
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笼罩了她。这就结婚了?和一个几乎完全是陌生人的男人。
不知过了多久,水声停了。陆朝阳擦着手走进来,看到她已经把筱玥安顿在床上盖好了被子。
他脚步停在了门口,没有进来。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尴尬。忽然,
陆朝阳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他再次把手伸进那个上衣内兜,这次掏出来的,
不是结婚证,而是一串钥匙。他解下其中两把看起来最常用的,递了过来。“这是门钥匙,
和大院的钥匙。”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看着她,说出了今晚最重的一句话,“收好。
这就是你的家,安心住下。
”苏蔓菁看着那两把躺在男人宽厚掌心里的、泛着金属冷光的钥匙,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眼眶控制不住地发热。没有甜言蜜语,没有山盟海誓,
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婚礼。但这两把钥匙,一句“安心住下”,
比任何华丽的语言都更有分量。这是一个男人用他最朴实的方式,
给予她和女儿在这个新家的安全感。她伸出手,指尖微颤地接过那串钥匙。
金属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却奇异地在她心口点燃了一小簇温暖的火焰。“谢谢。
”她声音很轻。陆朝阳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转身抱起床角他刚才收拾出来的他自己的被褥枕头,走向了对面的房间。门被轻轻带上。
苏蔓菁站在原地,紧紧攥着那两把钥匙,棱角硌得她手心微微发疼。她走到窗边,
看着楼下陆朝阳刚才指给她看的、那辆属于他的凤凰牌自行车,在月光下泛着朦胧的光。
前途未卜,一切茫然。但至少今夜,她和筱玥,有了一个可以关起门来,不必担心风吹雨打,
也不必忍受冷眼嘲讽的角落。她回头看了看床上女儿熟睡的恬静小脸,
将钥匙小心地放进口袋里。清晨,细微的响动将浅眠的苏蔓菁惊醒。她睁开眼,
陌生的房间让她恍惚了一瞬,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透过门缝,
她看到客厅里陆朝阳模糊的身影正在轻声走动,似乎在准备出门。她轻轻起身,
怕吵醒还在熟睡的筱玥,整理了一下衣服,拉开了房门。陆朝阳正站在门口,弯腰系着鞋带。
听到开门声,他直起身,看了她一眼。“吵醒你了?”“没有,也该起了。”苏蔓菁摇摇头。
陆朝阳没再说什么,
从工装上衣的内兜里——那个仿佛装着重要物品的口袋——掏出了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个深蓝色的、印着“储蓄”字样的小存折,另一样是几张折好的纸币。
他将这些东西递到苏蔓菁面前,动作自然得仿佛演练过许多遍。“家里的存折,
还有这个月的工资。”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交代一项工作,“你看看家里缺什么,
今天就去添置些。”苏蔓菁看着那小小的存折和不算厚但沉甸甸的纸币,一时没有伸手去接。
这信任来得太快,太直接。见她迟疑,陆朝阳又补充了一句,目光落在她脸上,
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实在:“我跟你们厂里打过电话了,替你请了一天假。
就说……家里有事。”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理由不够充分,但又想不出更好的,
便略过了,“今天你就别去了,在家收拾一下,也……熟悉熟悉环境。
”苏蔓菁心里五味杂陈。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代表着信任的凭证。“好。
”她低声应道,将存折和钱紧紧攥在手心。陆朝阳见她收下,像是完成了一件重要任务,
神色松弛了些许。他拉开门,半个身子已探出门外,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停住脚步,
回头看着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晚上,我和明远……都回来吃饭。”说完,
他带上了门,脚步声在楼道里渐渐远去。苏蔓菁独自站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客厅里,
手心里的存折边缘硌得她生疼。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
也照亮了这个真实而具体的“家”的模样。
“晚上回来吃饭……”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存折和钱,
又抬眼环顾这个略显空荡却充满可能性的家,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一丝模糊的期待,
悄然在心底滋生。陆朝阳走后,苏蔓菁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动手收拾。
这个家确实需要一番彻底的打理。她正挽起袖子,准备先擦洗一下积了薄灰的家具,
就听见门外传来几声犹豫的、轻轻的敲门声。她心里一紧,下意识地理了理头发和衣角,
才走过去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慈祥的老奶奶,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缸子,
正笑眯眯地打量着她。“你是……朝阳家新娶的媳妇?”老奶奶声音温和。苏蔓菁连忙点头,
侧身让开:“是,您快请进。”她猜这大概就是陆朝阳提过的对门赵奶奶。赵奶奶却没进来,
只是把搪瓷缸子递过来,一股浓郁的奶香味飘了出来:“我刚给明远热了牛奶,多了一杯,
那孩子喝了已经上学去了,我想着你们新来,早上可能还没弄吃的,就给端过来了。
”苏蔓菁心里一暖,接过还温热的缸子:“这怎么好意思,太谢谢您了。我叫苏蔓菁,
您叫我小苏或者蔓菁都行。”“哎,好,蔓菁。”赵奶奶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
目光在苏蔓菁脸上停留片刻,带着善意的审视,“昨儿朝阳就和我说了,这下好了,
这个家总算有个女主人了。”苏蔓菁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赵奶奶叹了口气,
语气变得语重心长起来:“蔓菁啊,我是看着朝阳和明远这爷俩过来的。朝阳是个好孩子,
实诚,能干,就是这性子闷,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工作又忙,厂里技术上的事儿都指着他,
顾了那头就顾不了这头。”她朝对门自家方向示意了一下:“明远那孩子,打小没了妈,
可怜见的。朝阳一个大男人,粗枝大叶,孩子多是扔在我这儿。我这把老骨头,
能给口热乎饭吃,能给缝补一下衣裳,可终究不是那么回事。
”她的目光重新回到苏蔓菁脸上,带着几分恳切和嘱托:“我跟你说这些,没别的意思。
就是希望啊,你来了,这个家能像个真正的家。明远那孩子,性子是有点倔,话少,
跟他爸一个样,但心眼不坏。你多费心。”苏蔓菁听着,
心里对那个尚未谋面的孩子有了个模糊的印象,也感受到了赵奶奶话语里的真诚和期望。
她郑重地点点头:“赵姨,您放心。我既然来了,就会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把明远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我会尽力的。”赵奶奶似乎就等着她这句话,
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好孩子,姨信你。”她像是完成了一桩大事,轻松了些,
又闲聊似的说,“明远啊,别看他不声不响,挑嘴着呢,就爱吃点有滋味的,特别是红烧肉,
他爸偶尔做一回,他能多吃半碗饭。”苏蔓菁心里默默记下了“红烧肉”这三个字。“行了,
你忙吧,收拾新家事儿多着呢。”赵奶奶摆摆手,转身回了对门。
苏蔓菁端着那缸温热的牛奶站在门口,心里暖洋洋的。她关上门,
看着睡眼惺忪从房间里走出来的筱玥,把牛奶递过去,
心里已经飞快地盘算起来:今天去添置东西,一定要买块好点的五花肉。傍晚,
厨房窗户大敞着,炒菜的油烟混着深秋的凉气一股股往外涌。
苏蔓菁正把最后一点葱花撒进翻滚的紫菜汤里,听见外间门锁“咔哒”一响。
她端着汤碗从厨房出来,正好和刚进门的陆明远打了个照面。男孩瘦高,
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校服,背着个沉甸甸的军绿色书包。他站在门口,没换鞋,
一双和陆朝阳很像的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警惕,直勾勾地盯着苏蔓菁。
“你就是我爸新娶的那个女人?”他开口,声音硬邦邦的,
带着这个年纪男孩特有的、试图表现强硬的别扭。苏蔓菁还没答话,
听到动静的筱玥从里屋跑了出来,怯生生地躲到妈妈腿后,又探出半个小脑袋,
小声叫了一句:“哥哥。”陆明远的目光落到筱玥脸上,
那紧绷的、带着敌意的表情瞬间松动了一下。眼前这个小不点儿,梳着两个小揪揪,
眼睛乌溜溜的,和他班里那些烦人的、会扯女生辫子的臭小子不一样,看起来有点可怜,
跟他一样。就这一瞬间的松动,让他猛地想起了今天放学时,
几个勾肩搭背的同学挤眉弄眼地问他:“明远,听说你爸给你找了个新妈?带了拖油瓶没?
”“以后你爸的钱可就不光给你花咯!”那些半开玩笑半当真的话,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此刻,看着这个漂亮得扎眼的陌生女人,
还有她身边这个同样陌生的、可能会分走爸爸关注的小女孩,一种被侵犯领地的委屈和愤怒,
猛地冲了上来。他的视线越过苏蔓菁,
落到后面那张平时冷冷清清、此刻却摆满了碗碟的饭桌上。
那碗油光红亮、分量十足的红烧肉,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引燃了他的情绪。“呵,
”他冷笑一声,目光刷地回到苏蔓菁脸上,刚才那一丝因为筱玥而产生的缓和消失殆尽,
只剩下尖锐的讽刺和指控,“第一天来就做这么多菜?摆谱给谁看呢!我爸那点工资,
是让你这么糟蹋的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少年清亮的嗓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
脸也涨红了。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把书包狠狠摔在椅子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扭头冲进自己房间,“砰”地摔上了门。筱玥被吓得缩回了妈妈身后,紧紧抱住苏蔓菁的腿。
苏蔓菁端着那碗还在微微烫手的汤,站在原地。她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心里明白了。
这孩子不是在冲菜发火,他是在害怕,在用这种方式宣告自己的存在,
捍卫他和他爸那个原本只有两个人的世界。她脸上没什么怒意,
只是轻轻拍了拍筱玥的背安抚她,然后平静地把汤碗放到桌子中央。这时,陆朝阳也回来了。
他刚进门,就感受到了家里不同寻常的低气压,以及儿子那扇紧闭的房门。“怎么回事?
”他眉头立刻锁紧,声音沉了下来。苏蔓菁朝他摇摇头,
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没事。明远可能在外面听了什么闲话,
心里不痛快,回来发发牢骚。让孩子自己待会儿就好。”陆朝阳将信将疑,目光扫过饭桌,
又看看儿子紧闭的房门,脸色依旧不好看。他朝明远房间迈了一步。“朝阳,
”苏蔓菁叫住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沉稳,“这会儿去敲门,
除了跟他吵一架,没别的好处。先吃饭,饿着他一顿,他自己就想明白了。”她说着,
已经把盛好的米饭递到他手里,又给吓坏了的筱玥夹了块鸡蛋压惊。“吃饭吧,
天大的事也等填饱肚子再说。”陆朝阳看着她平静的侧脸,那副全然掌控局面的样子,
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放松。他接过碗,沉默地坐了下来。这顿饭吃得极其沉闷。
除了筱玥小口小口吃着鸡蛋,两个大人都没什么胃口。红烧肉再香,
也化解不了空气中凝固的尴尬。陆朝阳吃得很快,眉头始终紧锁,时不时瞥一眼儿子的房门。
就在陆朝阳放下碗筷,准备起身再去敲儿子房门时,
外面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和对门赵奶奶的声音:“朝阳!朝阳在家吗?厂里来人了,
说有急事!”一个年轻技术员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陆工!不好了,
三车间那台关键的龙门铣床突然趴窝了,生产线眼看着就要停,
我们几个查了半天找不到毛病,得请您立刻去一趟!”陆朝阳猛地站起身,眉头拧得更紧了。
他看了一眼明远的房门,显然放心不下,但厂里机器故障关乎生产任务,是他职责所在,
不能耽搁。苏蔓菁立刻明白了他的为难,她站起身,语气果断:“厂里的事耽误不得,
你快去。家里有我呢,没事。”她甚至拿起他搭在椅背上的外套,递到他手里,
眼神里是让他放心的镇定。陆朝阳看着她,又看了一眼明远的房门,
终于重重一点头:“那我去了。”他接过外套,没再犹豫,跟着技术员大步离开了家。
家里再次安静下来。苏蔓菁听着他下楼的脚步声远去,轻轻松了口气。她利落地收拾好碗筷,
在清洗时,特意用一个干净的海碗,盛了满满一碗米饭,压实,
然后将桌上那碗没怎么动过的红烧肉,连肉带汁,浇了厚厚一层在饭上,
仔细地盖上一个盘子,放在了灶台边温着的地方。夜色渐深,陆家一片寂静。北面小房间里,
陆明远躺在床上,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个不停。晚上赌气没吃饭,
此刻饥饿感像小虫子一样啃噬着他的胃。脑海里全是那碗油光红亮、香气扑鼻的红烧肉,
他用力翻了个身,想把那诱人的画面甩出去。“哼,做那么多菜,就是浪费”他小声嘟囔,
试图用愤怒压制饥饿。可越是想,那肉的香气仿佛就越清晰。“而且,
谁知道她是不是故意做给我看的?”但胃里的空虚感越来越强烈。
他想起爸爸偶尔做红烧肉时,自己总能就着汤汁多吃一碗饭。“我就去看看,
看看还剩没剩”他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台阶下,“总不能把肉放坏了吧,那才是真浪费!
”他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像只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拉开房门,探出头。客厅漆黑一片,
主卧的门关着,看来都睡了。他松了口气,踮着脚尖,熟门熟路地摸向厨房。而此刻,
主卧的门缝后,两双眼睛正静静地注视着外面。苏蔓菁一直没睡踏实,
隐约听见对面有极其轻微的响动,屏息看着。陆明远摸进厨房,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
他一眼就看到了灶台边上那个扣着盘子的海碗。他迟疑了一下,
伸手揭开盘子——满满一碗白米饭,上面严严实实地铺着好些块红烧肉,
浓郁的酱汁已经渗透到米饭里,在月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那肉,明显是特意留出来的,
而且是最好、最多汁的部分。他愣在原地,拿着盘子的手僵住了。
他以为顶多能找到些冷掉的剩菜,
没想到会是这么一碗专门为他留的、看起来比晚饭时更诱人的肉和饭。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饥饿最终战胜了那点别扭。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拿起旁边准备好的筷子,端起碗,就站在灶台边,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肉汁拌饭的咸香,
红烧肉的软烂入味,让他几乎要把舌头都吞下去。他吃得又快又急,
仿佛想把晚上的亏空都补回来。躲在门后的筱玥被妈妈抱着,
也迷迷糊糊地看着厨房里那个模糊的身影,她不解地小声问:“妈妈,
哥哥为什么晚上不吃饭,现在又偷偷吃呀?”苏蔓菁轻轻捂了捂女儿的嘴,示意她别出声。
她看着黑暗中那个少年狼吞虎咽的背影,嘴角微微勾起一丝不安心的弧度。
她对着怀里的筱玥,也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声说:“因为哥哥在长大呀,长大的路上,
总会跟自己闹点小别扭。没关系,吃饱了,明天就好了。”厨房里,
陆明远把最后一口沾满肉汁的米饭扒进嘴里,满足地打了个小小的饱嗝。他看着空空的碗底,
心里那点因为同学闲话和莫名恐慌筑起的围墙,好像裂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他轻轻放下碗筷,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回了自己的房间。这一次,他躺回床上,
肚子里暖暖的,那股烦躁和空虚感,似乎被那碗恰到好处的红烧肉抚平了不少。这一夜,
他睡得格外沉。第三章北风呼啸着卷过筒子楼的窗户缝,发出呜呜的声响。入了冬,
天彻底冷了下来。自那晚“红烧肉事件”后,陆明远在家更加沉默了。苏蔓菁注意到,
陆明远这孩子放学回来,手总是冻得通红,僵硬地揣在单薄的衣兜里。她心里纳闷,
这孩子怎么连副手套都没有?这天下午,趁着天气好,她帮他整理房间,
在收拾他那张旧书桌时,拉开最底下那个总是卡住的抽屉,在一堆杂乱的旧本子下面,
摸到了一样东西。她拿出来一看,是一副深蓝色的毛线手套,已经很旧了,颜色褪得发灰,
而且明显小了好几号,织法也有些稚拙。她捏了捏,觉得这手套根本没法戴了,
心想:“这孩子,手套小成这样了还收着,是没新的换吗?这大冬天的,手都得冻坏了。
”这天夜里,等筱玥睡了,苏蔓菁打开自己的衣柜,
从最底下翻出一件还没拆封的崭新枣红色毛衣,一直没舍得穿。她摩挲着柔软的毛线,
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心一横,开始小心翼翼地拆解起来。
崭新的毛线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她将枣红色的线绕成团,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连着几个晚上,在孩子们都睡下后,她就坐在昏黄的灯下,就着那点光亮,用拆下来的毛线,
一针一线地给明远织起了手套。她仔细估量过他手的尺寸,织得又大又宽松,
在手掌和指关节处都特意加厚了一层。织好后,她又在家里翻找,寻到一个旧饼干铁盒,
里面垫上干净的软布,
然后将明远那副虽然陈旧却保存得十分完好、只是明显小了好几号的手套,小心地抚平褶皱,
恭恭敬敬地放了进去,盖好盖子,妥帖地放回他抽屉深处。而把那双新手套,
放在了明远枕头边上显眼的位置。第二天放学,陆明远像往常一样冲进家门。没一会儿,
苏蔓菁就听见他房间里传来一阵急促的翻找声,抽屉被拉得“哐哐”响。紧接着,
他像一头被惹急了的小兽,从房间里冲出来,手里攥着那副新手套,眼睛瞪得大大的,
里面迅速积聚起水汽,嘴角向下撇着,
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浓浓的委屈:“你动我抽屉了?!我的旧手套呢!
你把它弄哪儿去了?!那是我妈妈……我妈妈给我织的!”他吼着,
眼泪一下子决堤般涌了出来,他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眼泪,却越抹越多,肩膀一抽一抽的,
哭得话都说不连贯:“那是我妈妈……留下的”苏蔓菁整个人都愣住了,
手里的抹布“啪”地掉在地上。“明远!明远别哭!没扔!阿姨没扔!”她急忙上前,
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带着显而易见的懊悔和心疼,“阿姨帮你收起来了,好好的,你看,
就在这儿!”她顾不上多解释,拉着他蹲下身,在抽屉那个角落里准确地拿出了那个铁盒子,
当着他的面,“咔哒”一声打开。那副小小的、旧旧的蓝色手套,
安安静静、平平整整地躺在柔软的布垫上,仿佛被精心呵护着。陆明远的哭声小了下去,
变成了压抑的抽噎。他愣愣地看着盒子里的手套,又看看苏蔓菁,脸上满是泪痕,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把旧手套从盒子里拿出来,紧紧攥在手心,贴在胸口,
仿佛这样才能安心。苏蔓菁看着他这副模样,鼻子发酸,柔声解释道:“明远,对不起,
阿姨真的不知道这是你妈妈留下的。阿姨看你手冻得通红,这旧手套又实在太小了,
就想着给你织副新的。把旧的收起来,
是怕放在外面不小心弄脏了、勾坏了……阿姨想帮你把它好好保存起来。是阿姨不好,
没先跟你打个招呼。”陆明远低着头,看着被自己攥得温热的小手套,
又看看那个干净整洁的铁盒子,心里的委屈慢慢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替代。他意识到,
她不是要夺走他的宝贝,她甚至……在试图用一种笨拙的方式保护它。他沉默了很久,
才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极小地说了一句,带着点赌气,
又带着点后知后觉的不好意思:“……你……你不该乱动我东西。”“是,是阿姨不对。
”苏蔓菁从善如流,立刻承认错误。她拿起那副新手套,递到他面前,“这新的,
你要是不喜欢,不想戴,就不戴。阿姨就是不想你冻着。
”陆明远飞快地抬眼瞟了一下那副针脚细密的新手套,又迅速低下头,过了一会儿,
才慢吞吞地伸出一只手,接过了新手套,声音闷闷的:“……谢谢阿姨。
”苏蔓菁望着他的眼睛,声音温和而清晰:“明远,旧手套是你妈妈留下的念想,它太小了,
我们得好好把它收起来,不能让它在外面磨损了,对不对?” 她顿了顿,
看着男孩骤然红了的眼眶,继续缓缓道,“这新的,
是用阿姨一件没穿过的新毛衣拆了线织的。枣红色,看着暖和。阿姨没别的意思,
就是不想让你的手年年冬天都冻着。过去的东西我们好好珍藏,往后的日子,
咱们也得把手弄得暖暖和和的,好好过。”陆明远愣住了,
低头看着手里这副大小适中、厚实柔软的枣红色手套,
又看看盒子里那副再也无法企及过去温暖的小手套。
一种混合着悲伤、释然和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心头。他紧紧抱着冰凉的铁盒子,
像是抱住了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另一只手捏着新的手套,指节用力到泛白。
一直躲在门边偷看的筱玥,这时怯怯地探进头,小声说:“哥哥,妈妈拆了她的新毛衣,
她晚上织了好久……”孩子的话,让陆明远猛地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起来。过了好一会儿,
他才用极小的、带着鼻音的声音,含糊地挤出一句:“对不起。”苏蔓菁心里软成一片,
她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紧绷的胳膊:“大小合适吗?不合适阿姨再改。”陆明远沉默地,
慢慢地将手套戴上了。大小正好,厚实的毛线紧密地包裹着他冻得发僵的手指。从这天起,
陆明远戴上了那副枣红色的手套。那副小了的旧手套,被珍重地锁在了铁盒与记忆深处。
家里依旧没有太多言语,但一种无言的默契,如同冬日里的暖阳,悄然降临。
几天后的一个周末早晨,陆明远在饭桌前磨蹭了许久,直到陆朝阳都出门了,
他才像是下定了决心,抬眼看向苏蔓菁,耳根微红:“阿姨,下周一我们年级要去农场劳动,
老师让带饭。”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不大却清晰,“能给我带点您做的红烧肉吗?
我……我想带。”苏蔓菁正收拾碗筷的手停住了。她看向他,看到他眼中不再是抵触和试探,
而是一种带着点腼腆的认可和期待。她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无比明亮、温暖的笑容,
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欢欣:“哎!好!阿姨给你做!做满满一饭盒!”窗外,
冬日的阳光挣扎着穿透云层,照在陆明远那副崭新的枣红色手套上,也照进了这个曾经清冷,
如今却悄然滋生着暖意的家。第四章入了深冬,天气愈发酷寒。连日来的低温,
让体质偏弱的筱玥终究没能扛住。这天夜里,她突然发起了高烧,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
在睡梦中难受地哼哼唧唧。苏蔓菁被惊醒,一摸女儿的额头,滚烫的温度吓得她心里一咯噔。
她连忙起身,也顾不上披外衣,就要去厨房打水给筱玥物理降温。她刚拉开房门,
就差点撞上一个人。陆朝阳竟也还没睡,或许是听到了动静,正披着外套站在门外,
眉头紧锁:“怎么了?”“筱玥发烧了,烫得厉害!”苏蔓菁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慌乱。
陆朝阳一听,脸色立刻凝重起来。他没多问,转身就折回自己房间,
很快拿来了一个小小的医药箱,又从暖水瓶里倒出温水,浸湿了毛巾。“你先抱着她,
我给她擦擦身子散热。”他的声音在深夜显得格外低沉有力。他动作并不算特别熟练,
甚至有些笨拙,但极其仔细,用温热的毛巾轻轻擦拭着筱玥的额头、脖颈、腋窝和小手。
那么大的手掌,此刻却异常轻柔。苏蔓菁抱着昏昏沉沉的女儿,
看着陆朝阳在灯下忙碌的背影,看着他专注而沉稳的侧脸,
一种奇异的安心感悄然驱散了她心头的恐慌。在这个组合而成的家庭里,第一次,
她感觉不是自己一个人在硬扛。物理降温效果不明显,筱玥的体温还在攀升。
陆朝阳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当机立断:“这样烧不行,得去医院。我骑车载你们去。
”“我……我先给厂里打个电话,明天得给筱玥请假。”苏蔓菁想起这事。
“用楼里传呼电话就行,我下去帮你叫。”陆朝阳说着,安顿好筱玥,
便快步下楼去叫醒了负责传呼电话的邻居。苏蔓菁趁着这个空档,快速穿好厚衣服,
又给昏沉的筱玥戴上了小帽子。电话接通后,她简短的跟厂里保育员说明了情况,请好了假。
等她放下电话,陆朝阳已经把那辆凤凰自行车推到了楼道口,
后座上也临时绑上了一个厚垫子。“你抱着她坐后面,扶稳。”陆朝阳接过孩子,
小心翼翼地让苏蔓菁先侧坐在后座上,再将筱玥稳稳递到她怀里。
他仔细地帮她们把棉被掖好,确认不会透风,这才长腿一跨,蹬起了自行车。
深夜的街道寂静无人,只有寒风像小刀子一样刮过。自行车轮碾过冰冷的路面,
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陆朝阳骑得很稳,尽量避开不平整的地方,
宽厚的脊背为身后的母女俩挡住了大部分寒风。苏蔓菁紧紧抱着女儿,
脸颊贴着女儿滚烫的额头,看着前方那个在寒风中奋力蹬车、一言不发的背影,
一种可以依赖的感觉,在这个冰冷的深夜里,异常清晰地涌上心头。医院值班室里,
小护士打着哈欠量了体温。“三十九度五,先打一针吧。”陆朝阳忙前忙后地取药交费,
棉袄后背洇湿了一片。两人守在病床边,皆是疲惫不堪。直到天蒙蒙亮,
筱玥的体温才降下来,小脸不再通红,窝在苏蔓菁怀里睡着了。陆朝阳去水房洗了把脸,
眼下一片青黑。“累坏了吧?”苏蔓菁轻声说,“一会儿还得上班。”“不得事。
”他摆摆手,目光落在筱玥睡熟的小脸上,“孩子退了烧就好。”这时,筱玥醒了过来,
烧退了,人也清爽了些。她看着床边的妈妈和陆叔叔,伸出小手,
软软地喊道:“妈妈……爸爸……抱抱。”那一声含糊的“爸爸”,
让苏蔓菁和陆朝阳都怔住了。陆朝阳身体微微一僵,随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