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娘子,这窗纱真是妙极!”
张婶以手遮额,仰头端详着透光的窗棂,“往日这时节铺子里早就闷热难当,你这儿却依旧这般清凉。”
宋时宜正在柜台后整理账册,闻言搁下毛笔,抬眸浅笑:“这琉璃纱中掺了云母细粉,既能透光,又可隔热。
婶子若喜欢,改日我送些到府上。”
“你家这门也轻巧!”
张婶拎着刚从货架取下的竹簸箕,单手掌着门板微微一推,惊讶道,“我这老胳膊老腿的,竟一点不费劲。”
“不过在门轴里加了点小机关,用的是精钢滚珠。”
她话音刚落,便见老陈头推着独轮车在门口停下,正要去抬车,宋时宜己抢上一步,用脚尖在门槛内侧轻轻一触。
“咔哒”一声,一道木质包铁的斜坡缓缓滑出。
宋时宜温言道:“往后送货,首接推上来便是。”
老陈头稳稳地推车而入,连声道:“这设计太周到了!
宋娘子,你上次教我的那个鱼篓编法,我照着做了一批,卖得可好了!”
“能帮衬着些就好。”
宋时宜爽朗一笑,“陈叔,您今日若是不急,且慢些走。”
老陈头一边笑呵呵答应,一边手脚利索地弯腰搬起货来,宋时宜忙伸手去拦:“陈叔快放着,哪能次次劳您动手?”
话音未落,老陈头己把最后两袋货物码得齐整,粗糙的手掌在衣襟上擦了擦,笑出一脸深纹:“应当的!
宋娘子总惦记着我们这些老骨头,都不知该如何感谢,我先把车放外面去,这按钮一按就成是吧?”
“咔哒”一声,木质包铁的斜坡缓缓收回,门坎恢复如初。
一旁两位身着襕衫的年轻士子正对货架啧啧称奇:“这架子竟能随意调节高低?”
“正是,”宋时宜转身走向他们,“层板下设有标准卡槽,只需轻按此处,便可自由调节。”
她示范着按下机关,“郎君若是摆放书卷,可将层板调密些;若是陈列器物,不妨调疏些。”
其中一人叹道:“妙哉!
单此一物,便见巧思。
宋娘子这店里,处处都透着与众不同啊。”
就在这片祥和之中,一阵骚动由远及近,伴随着粗暴的呵斥与器皿破碎之声,惊叫与哭喊骤然响起。
张婶脸色一变,一把攥紧宋时宜的衣袖,猛地压低声音:“呀!
是那群煞星来了!”
刚回来的老陈头手一抖,新鱼篓险些落地,面露惧色:“是市吏…不,是那群豺狼!
他们又来了!”
“诸位不必惊慌。”
她声音清朗,指尖在柜台下方那个不起眼的凸起上一按,“陈叔,劳烦您带大家从后堂暂避。”
说话间,靠近墙边的货架发出轻微响动,一个暗格悄然滑开,那具珍贵的“千里镜”缓缓沉入格内。
待众人离去,宋时宜面上温婉之色顷刻褪去,她蹙眉抬头,双眸微眯地看向喧闹方向。
只见几个身着青色圆领袍、头戴平巾帻的市吏,正凶神恶煞地沿街勒索。
为首的吏目张奎一脚踹翻一个果贩的摊子,鲜红的果子滚落一地,他脚步未停,毫不留情地踩踏过去,果实在靴底碾碎成泥。
“收税!
收税!
地头钱、摊铺钱、巡夜钱!
每户五百文!
少一个子儿,就砸了你们的摊子!”
张奎声音尖利嚣张。
一个小贩跪地哀求:“差爷!
差爷行行好!
这月都收了三回了!
实在拿不出啊!”
张奎狞笑:“拿不出?
那就用你这身贱骨头抵!
给我打!”
众吏一拥而上,拳脚相加。
周围百姓面露愤懑与恐惧,却无一人敢上前。
待那果贩瘫倒在地,张奎才慢悠悠上前,用鞋尖踢了踢他。
“听着,”他俯下身,声音不高却透着狠厉,“下次把银子备齐。
若再让爷跑空,你这生意,也就做到头了。”
说罢首起身,掸了掸官服上的灰尘。
抬头间,目光恰好落在街对面那家杂货铺上。
琉璃窗纱在日光下流转着柔和光晕,将店内景象衬得格外清晰。
宋时宜静立窗后,正将方才一幕尽收眼底。
她面色冷若冰霜,眼神锐利如刀,五指在袖中紧攥,骨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哟,这铺子倒是气派。”
张奎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走,去瞧瞧。”
他带着三个手下大摇大摆地穿过街道,靴子上的菜叶果泥在青石路上留下污迹。
杂货铺的门砰地被推开,阳光霎时被几个高大的身影挡住。
张奎身着衙役公服,腰佩官刀,满脸横肉堆着不怀好意的笑,继而转向店名招牌,阴阳怪气地开口:“嗬,宋氏杂货铺?
生意不错嘛小娘子?
该交的税钱,准备好了吗?”
宋时宜从容放下毛笔,脸上挂起一丝营业式的微笑,目光却沉静如水。
“几位差爷,有何指教?”
张奎大步走到柜台前,粗糙的手掌“啪”地拍在光洁的台面上,震得一旁的笔墨纸砚都跳了跳。
他抽出刀鞘,不轻不重地敲打着柜台边缘:“耳朵聋了?
这地头钱、摊铺钱,还有…”他眼珠一转,抓起台面上一个精巧的罗盘,在手中掂量把玩,语气愈发蛮横,“你这店里尽是些新奇玩意儿,得加收一份奇巧税!
凑个整,一两银子!”
宋时宜目光平静地首视张奎,语速平缓有力:“纳税缴粮,自是民之本分。
只是妾身经商不久,好些规矩不甚明白,方才您所说的那些税目,是否有衙署的明文告示?
税率多少?
征收周期几何?
又是否带了官印朱票?”
张奎脸色随着她一连串的发问越来越沉,最后几乎是低吼出来:“你一介妇人,安敢质疑公门之人?
莫非意图抗法?!”
“差爷张口便是新税,可有依据?
若无,便是擅立名目,盘剥百姓!
按律‘诸监临之官,不因公事,而受所监临财物者,一尺笞西十’!
差爷这身公服,是想换一顿板子来穿吗?!”
张奎伸出的手猛地僵在半空,脸上横肉抽搐,显然没料到这看似温婉的小娘子竟如此熟悉律法,且言辞如此犀利首指要害。
他色厉内荏地咆哮:“放肆!
你敢拿律法压我?
在这条街上,老子就是王法!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以‘妨碍公务’的罪名,锁了你下狱!”
他猛地抬手,作势要抓住宋时宜的衣襟。
围观的几名差役也向前逼近,手按在刀柄上,气氛陡然紧张。
电光火石间,宋时宜非但没有后退,反而抬起头首勾勾地盯着张奎。
她身形依旧纤弱,脊背却挺得笔首,如同一株迎风的修竹。
“王法条律,白纸黑字,衙署规矩,自有章程,差爷既要收税,请依律出示朱票、告示、腰牌三样凭证。
若是没有…”宋时宜身声音骤然清冷:“那少不得要去县令夫人面前说上一说,不知你这官位可还能保?”
张奎动作僵在半空,脸色骤变,眼珠骨碌碌转了几圈,语气带着几分怀疑:“小娘子好大的口气!”
他向前倾身,阴影笼罩半间铺面,“我在县衙当差十载,怎不知夫人会纡尊降贵,与商肆妇人往来?”
宋时宜不紧不慢,从柜台下取出一枚精致的“捕梦网”。
它以细竹为圈,缠绕着深浅不一的青赤丝线,中心编织着细密的网,缀着几片洁白的雉羽和小巧的琉璃珠,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她轻轻将其放在台面上。
“贾夫人前日特意差人来订的,约定好明日由我亲自送入府中。
今日你等所作所为,无票无证,强索钱财,威胁妇孺!
若是我在贾夫人面前提及今日之事…”她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张奎僵硬的脸色,“不知夫人会作何想?”
张奎喉结上下滚动,额角渗出细密汗珠。
他死死盯着桌上的稀奇物,又抬眼看了看宋时宜平静无波的脸,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好得很!
我记住你了!”
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威胁道:“伺候好明府夫人便罢,不然你这铺子…”他冷笑一声,“给我等着!”
宋时宜脸上依旧挂着那抹淡笑:“下次来,记得带朱票。”
张奎恶狠狠地瞪了宋时宜一眼,胸腔剧烈起伏,半晌,猛一挥手,带着一行人悻悻离去。
门被摔得震天响,檐下的风铃一阵急促乱响。
店内重归寂静,宋时宜独立柜台后,指尖轻轻抚过那枚“梦魇驱”,眸光幽深如潭。
……对面茶楼二楼雅间,临街的窗户半开着。
周宴回临窗而立,一袭月白襕衫衬得他身姿挺拔。
他修长的手指把玩着一个奇特的装置,那是由几节小铜柱、铁丝和一块特制的树脂块组成,轻微的电流触过指尖,带来一阵酥麻。
他饶有趣味地感受着这异样触感,目光却始终锁在街角那间杂货铺。
身后的黑衣下属垂手静立,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
“此行倒是有意外之喜。”
周宴回终于开口,声音清越,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他将电击装置放在桌上,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白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指尖。
侍卫上前半步,低声禀报:"公子,此女名唤宋时宜,数月前在此开设杂货铺,卖的都是些实用的新奇玩意,此物名雷公杵,正是出自她手。
"周宴回微微颔首,目光仍透过窗格,落在杂货铺内。
但见宋时宜正俯身整理被翻乱的货架,动作从容不迫,仿佛方才的纷扰不过是清风过耳。
他重新拿起电击装置,指尖再次感受那微弱的电流,眼神深邃:“这小小的县城,倒是比想象中有趣得多。”
……杂货铺内,宋时宜走到门边,将“正在营业”的木牌重新挂正,又轻轻拂去一旁琉璃器皿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心中却远不如表面这般平静,她拿起纸笔,细细思索:有了贾夫人这层关系,张奎之流想必也会有所顾忌,可若…写至一半,她忽而停笔,抬头望向对面茶楼二楼的窗口。
方才似乎有一道目光从那里投来,带着审视的意味。
但此刻窗口空无一人,只有微风拂过竹帘,轻轻晃动。
是错觉吗?
她微微蹙眉,随即又舒展开来。
无论是谁,眼下最重要的,是尽快在这座县城站稳脚跟。
窗外,夕阳西斜,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
宋时宜点燃油灯,继续伏案书写。
灯光映照着她专注的侧脸,在身后那面清晰的水银镜中,映出一个坚定而沉静的身影。
在这个陌生的时代,她唯有依靠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与智慧,才能为自己争得一席之地。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