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趴在泥泞废墟底下,为自己误入“国家边防第十西对峙区”而暗自腹诽:只是错信了一张地图、一条忒诱人的消息——“前线火力交错,和平组织志愿者欲入,新闻前途未卜,独家现场!”
新闻永远在炮火和骗子之间游荡,这一切本该都在掌控中……只可惜陆鸣,没什么掌控的天赋。
一只泥泞的皮靴突兀地闯入了他的镜头。
陆鸣下意识拍了一张。
作为摄影师,他始终坚持“见证一切荒诞即英雄业绩”,但此刻他只想给自己打一巴掌,不是为了拍摄,而是为了停止前进。
“你怎么——躲在这里?”
一个带着浓重异国口音的女声从靴子的上方传来。
萨拉·斯科夫,一头混乱的金发下,明亮双眸正打量着他,试图分辨他是否需要救援还是驱逐。
萨拉穿着印有“国际和平志愿者”标识的马甲,但这马甲上沾满了尘灰,仿佛和平本身也刚经历完一场泥泞的战斗。
“习惯性自救。”
陆鸣晃了晃镜头,故作镇定,“也是职业病。
你来这里,难道不是为了拍‘英雄救猫’?”
萨拉皱了皱眉,显然不太明白“英雄救猫”的意思。
但她笑了,手里比划着通讯器,“人为和平嘛。
不是所有人都因为猫来的,也有不少因为狗。”
她的笑容出奇地自然,仿佛习惯了与玩笑为伍的混沌。
两人的对话被一串急促枪声打断。
萨拉本能地拉起陆鸣便躲进了最近的弹坑。
泥土里有血迹,但分不清是旧伤还是新耻。
“看来和平组织的应急指南没告诉你:救记者不如救子弹。”
陆鸣压低嗓音,调整焦距,把萨拉的背影收入镜头。
“至少我们有机会活下来跟他们投诉服务态度。”
萨拉边调侃,边戒备地朝弹坑外张望。
身旁响起通讯器的刺耳噪音:——“一组报告,志愿者误入前线,速撤!”
萨拉翻了个白眼,“这体制谎报得比检察院的年度总结还自信。”
她的语气带着自嘲,却夹杂理性的坚定。
“我总觉得,真正的误会不是你误入战场,而是你误觉得体制真的关心我们。”
陆鸣笑道。
萨拉瞥了他一眼,突然意识到身旁的男人并不是典型的“焦虑派记者”,而是个用幽默保护自己的人。
“你有胆量与命运开玩笑?”
“我没胆。
只是没选择。”
陆鸣又拍了一张萨拉咬牙的侧脸,镜头捕捉到荒诞与坚毅共存的光点。
炮火渐远,远处传来几声更大的爆炸。
烟尘中,陆鸣注意到另一组人影正朝废墟靠近。
他认得其中一人,哈桑·阿米尔——一身灰黑难民外套,眼神如残兵利箭,警惕地扫视方圆百米。
哈桑是难民营里出了名的“苦乐参半”,经常以“我们民族的笑话比炸弹炸得更响”自我调侃,哪怕亲手救过命也只字不提。
哈桑刚走近,便丢下一句:“专家说,大家只要笑一笑,战争就会结束。
专家死得都挺早。”
萨拉忍不住笑出声。
哈桑朝陆鸣点头,彼此心照不宣。
他们同在体制荒诞边缘打转,一个是逃难者,一个是见证者,彼此间多了种不言而喻的互嘲。
远处,一支佣兵队列正缓慢推进。
卡洛斯·赫尔曼身着有些夸张的战术背心,但步调极稳,恍若闲庭。
他示意队员原地蹲下,自己却走向陆鸣一行。
陆鸣第一印象:这人像是刚走出一场政治相声会演。
“你们在被谁救?”
卡洛斯话音一落,众人愣住。
这句话听起来像公文,又像调侃。
萨拉耸肩,“目前好像在自救中互救。”
卡洛斯嘴角微微上扬,举起一只金属水壶,“祝前线和平,体制清白,子弹长眼。”
他递水时,目光掠过哈桑,淡淡加了一句,“干杯,为荒谬的权力和其他幻想。”
陆鸣喝了口,嗓子里辣得有些发烫,“卡队,你觉得我们哪一天会真的喝到体制送来的水?”
卡洛斯耸耸肩,“那得等你们先拍出和平的照片。
等体制学会拍照,我们都退休了。”
尘埃逐渐落定。
但远方的广播又开始新一轮的“和平呼吁”,语气比炮声还急迫。
宋亦谷——刚刚被临时指派来支援撤离——弓身钻过废墟角落,衣服一尘不染,脸上的神情却是老江湖般游刃有余。
“你们这群人,总能在最荒诞的地方聚头。”
宋亦谷一边整理通行证,一边低声调侃,“我负责把你们从误会里带进误会的深处,这就是体制赋予基层官员的使命。”
陆鸣拍摄宋亦谷时,忍不住加了一句:“你们外交部的指南,把‘自嘲’列到第几条?”
宋亦谷只淡淡一笑,“第一条。
第二条是:被体制误解之前,先自我误解。”
人群短暂地沉默,又自发地陷入一场混乱的讨论。
有人问萨拉“和平理想如何抵挡炸弹”,有人问哈桑“难民是否需要诗和远方”,有人对卡洛斯的队伍嘀咕着佣兵是否有原则,宋亦谷不断地为大家办理“权力边界通行证”,但谁都知道——难以通行的其实是彼此被体制隔开的生活。
交谈中,炮击声又起。
有士兵误将志愿者当成敌军,险些引发第二场灾祸。
萨拉下意识冲到前面,试图用标准国语和手势向士兵解释身份。
士兵却用标准官腔回复:“体制认定一切皆疑,和平者须按流程申请。”
陆鸣悄声调侃:“流程是一切笑话的起点。”
最终,在宋亦谷的斡旋下,众人暂时脱离危机,***于一辆被废弃的救援卡车旁。
夜色渐沉,星光为废墟点缀出几分诗意。
陆鸣盘腿坐下,举起相机,盯着身边这些在权力荒谬中互相取笑的人,心里却升起一股莫名的敬意。
萨拉讲述她来这里的理想,哈桑哼唱着民族的嘲讽歌谣,卡洛斯在抽烟时用烟雾给夜色添了一层讽刺,宋亦谷整理文件时自嘲地发出咔哒声,一切都成了荒诞时代里的日常交响。
卡车的破烂车灯映亮了他们的脸,尘埃与汗水混成独特的光影。
陆鸣的相机终于拍下这群自嘲者第一次交锋后的合照。
他们彼此嘲弄,又在彼此身上找到同类的温情。
夜风吹过,弹坑和废墟背后有新的动静。
体制的广播依然在呼吁和平,战场却悄然准备迎接更大的混沌。
他们收拾心情,准备行动,心中带着荒谬却坚定的希望,再次步入权力迷宫深处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