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脚上岸后林秀把最后一捆柴火靠墙码齐，直起腰，用手背抹了把额角的汗。日头正毒，
晒得院里那棵老槐树的叶子都打了蔫。灶房里飘出午饭将熟的微弱蒸汽，
混杂着猪圈那边传来的、熟悉的溲臭味。堂屋的门帘“哗啦”一响，
婆婆王金花端着个簸箕走出来，眼皮都没朝她抬一下，声音又脆又尖，像刚磨快的镰刀，
专门对着她来的：“一天到晚磨磨蹭蹭，几捆柴火收拾一上午！养只母鸡五年不下蛋，
早该一刀宰了吃肉，还白费粮食！”这话像根生了锈的钉子，直直扎进林秀心里最疼的地方，
搅得那处早已结痂的伤口又渗出血来。五年了，从她嫁进陈家起，肚子就没个动静。
起初是隐秘的催促，后来是公开的指责，再后来，就是如今这般，指桑骂槐成了日常，
仿佛她林秀活着的唯一价值，就是给老陈家传宗接代，而她没能完成，便是十恶不赦。
她没吭声，低头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和尘土。争辩是没用的，眼泪更是早就流干了。
她只是沉默地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那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
暂时压下了心头翻涌的苦涩。这就是她的日子，日复一日，
浸泡在劳作、汗水和无休止的贬斥里。傍晚时分，院门外传来脚步声，
还有男人略带沙哑的说话声，夹杂着一个年轻女人娇脆的笑。林秀正在灶前烧火，
火光映着她没什么表情的脸。她听见婆婆王金花那陡然拔高、带着夸张喜悦的嗓音：“哎哟！
我的儿回来了！小心点小心点，慢着走，这门槛高！”林秀探身朝外望了一眼。
陈建国回来了，风尘仆仆，脸上带着跑运输常有的疲惫，
但眼神里却有某种不同以往的、近乎亢奋的光。而他身后，紧跟着一个年轻女人，
看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穿着件时兴的碎花连衣裙，肚子骄傲地隆起一个明显的弧度，
一只手还轻轻搭在上面，像护着什么绝世珍宝。那女人目光扫过简陋的院落，嘴角撇了撇，
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轻蔑。林秀的心，猛地往下一沉。饭桌上，气氛诡异。
王金花把平时舍不得吃的腊肉炒了，一个劲儿往那叫小丽的女人碗里夹，
嘴里“宝贝孙子”叫得亲热，仿佛那女人肚子里已经笃定是个带把的。陈建国闷头喝酒，
偶尔抬眼瞟一下林秀，眼神复杂，有惯常的不耐，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心虚？“林秀，
”酒过三巡，陈建国终于开了口，声音因为酒精而有些黏糊，“你也看见了。
小丽……怀了我的种，我们老陈家的根不能断在她这儿。”他顿了顿，
似乎想找个更委婉的说法，但最终只是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一张叠得有些皱巴巴的纸，
推到林秀面前的桌上。纸张粗糙，上面印着黑色的字——“离婚协议书”。“签个字吧。
”陈建国别开眼，不去看她，“家里……家里也没什么值钱东西，那头猪，
还有仓房里那半缸粮食，你拉走。咱俩……好聚好散。”王金花立刻接话，
声音刻薄：“就是！占着窝不下蛋，还好意思要啥？我们建国仁至义尽了！
”那小丽也轻轻哼了一声，手在肚子上抚摸着，像是在炫耀最有力的武器。林秀的目光，
缓缓从那张决定她命运的纸上移开，依次看过婆婆那张写满厌弃的脸，
看过小丽那得意而年轻的眉眼，最后，定格在陈建国——这个她法律上的丈夫，
此刻却为了另一个女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轻易就要抛弃她的男人脸上。
没有预想中的天崩地裂，也没有撕心裂肺的质问。心口那片荒芜的冻土，
甚至连一丝裂缝都没有。只是更沉，更硬了。她什么也没说，放下吃了一半的饭碗，起身，
默默地收拾桌子，把碗筷拿到灶房，仔细地清洗干净，摆放整齐。然后，
她走进那间她和陈建国睡了五年、却始终冰冷没有温度的屋子，从柜子最底层，
翻出自己当年嫁过来时带来的那个蓝底白花的旧包袱皮。包袱皮已经洗得发白，
边角有些磨损。她把自己的几件衣服——两件半新的格子衬衫，一条藏蓝色的确良裤子，
几件缝补过的内衣，还有冬天一件厚棉袄，仔细地叠好，包进去。
那些红红绿绿、带着俗气大花、婆家在她过门时给置办的衣服，她一件没碰。最后，
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布包，里面是她这些年偷偷绣花、采山货，
一点一点攒下的几十块钱。这是她唯一的底气。整个过程，安静得可怕。只有包袱皮打结时，
布料的摩擦声窸窣作响。堂屋里，传来王金花压低的、带着快意的声音：“……还算她识相。
”第二天，天还蒙蒙亮，一层薄雾像轻纱般笼罩着沉睡的山村。
林秀拎着那个小小的、轻飘飘的包袱，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困了她五年的院子，然后转身，
毫不留恋地走进了晨雾里。---回到位于山另一边的娘家，情形并没有好多少。
嫂子李桂芬拉长了脸，在厨房把锅碗瓢盆摔得叮当响。“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
这被人休了回来，算怎么回事？咱家米缸浅，可养不起闲人！”哥哥林大成蹲在门槛上抽烟，
闷着头不吭声，烟雾缭绕着他愁苦的脸。父亲，那个沉默寡言的老头，
在吧嗒吧嗒抽完一袋旱烟后，在鞋底磕了磕烟灰，浑浊的眼睛看了看女儿，
叹了口气：“先住下吧。总不能……真把人往死里逼。”林秀知道哥嫂的难处，
也清楚自己如今的处境。她不再是从前那个未出嫁的姑娘，她是“被休”回娘家的，
是村里的“新闻人物”，是哥嫂的拖累。她一言不发，只是更加拼命地干活。
喂猪、砍柴、挑水、洗衣、做饭，从早到晚，手脚不停，
试图用汗水洗刷掉那些黏在她身上的异样目光和指指点点。只有夜深人静，
躺在厨房边那个堆放杂物、狭窄得只能容下一张板床的小隔间里时，她才会睁着眼睛，
望着窗外黑黢黢的、沉默的大山轮廓，眼里燃起一点微弱而不甘的光。她不能就这么认命。
她才二十六岁，人生的路，不能断在这里。那天，她像往常一样，去后山砍柴。
穿过熟悉的树林，她走到了那片叫做“野猪岭”的荒坡。这里碎石满地，荆棘丛生，
只有几棵歪脖子树顽强的生长着，是村里人都不屑一顾的废地。林秀累了，放下柴刀，
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休息。她下意识地抓起手边的一把土，放在掌心仔细捻着。
土是黄偏红的颜色，颗粒粗糙，带着一种特殊的质感。她想起小时候，
那个走南闯北的货郎外公曾经摸着她的头说过：“秀儿，你看，这土啊，也挑地方。
这种黄红土，性子酸，长庄稼不行，没劲儿，可说不定……能长出好茶树哩！”外公的话，
像一道微弱的闪电，猝不及防地劈开了她脑海中的混沌。种茶？这个念头一冒出来，
就疯狂地滋长起来。是啊，这里离那些有名的茶区不算太远，气候也适宜。野猪岭这片荒坡，
没人要，承包费用肯定极低……希望的火苗，第一次在她死寂的心里，颤颤巍巍地点燃了。
然而，想法刚说出口，就遭到了几乎一致的反对。“你疯了不成？
”嫂子李桂芬第一个跳起来，“那野猪岭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能种出茶？你当茶苗是野草，
撒下去就能活？”哥哥林大成也皱紧了眉头：“秀啊，不是哥说你，咱本分人家，
经不起折腾。那种茶是技术活，咱祖辈辈都没弄过，你一个女人家……再说，本钱从哪儿来？
”村里的风言风语更是瞬间甚嚣尘上。“看见没？林秀这是被刺激傻了！”“好好的活不干，
想去开荒？异想天开！”“等着瞧吧，赔得裤衩都不剩，看她还有没有脸回来！
”前婆家那边自然也听到了风声。王金花那次在村口遇见她娘家嫂子，
故意拔高了嗓门：“哟，听说你们家那个不下蛋的，要去野猪岭当山大王了？种茶？
我看她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等她赔光了哭都找不着调！”所有的压力，
都像山一样朝林秀压过来。只有父亲，在又一个沉默的夜晚，
抽完那袋永远也抽不完的旱烟后，看着女儿那双在昏暗灯光下依然亮得惊人的眼睛，
哑声说：“……让她去试试吧。人活着，总得有个念想。那头老牛……牵去，
能换几个钱算几个。”林秀的眼泪差点涌出来。她知道，
那头老牛几乎是父亲最后一点家当了。她把自己离婚时陈家给的那点可怜巴巴的“补偿”，
加上自己偷偷攒下的所有体己，又求着父亲用老牛和房子做抵押，在乡信用社好说歹说，
才贷下来一笔小小的、利息却不算低的款子。所有的钱加起来，依旧捉襟见肘。
但她没有退路了。初春，寒意还未完全褪去，林秀一个人，扛着一把磨得发亮的锄头，
背着一个旧背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