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清可期

北京的秋日，天空是一种稀薄而高远的蓝。阳光透过国贸三期高耸的玻璃幕墙，泼洒进“云顶”咖啡厅，将每一张桌子、每一杯拉花精致的咖啡都镀上了一层暖融的金边。这里流淌着舒缓的爵士乐，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的醇香与一种心照不宣的、属于都市精英的疏离感。

林砚深坐在靠窗的位置，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他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浅灰色羊绒衫，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沉静，正落在面前摊开的一本《美国经济评论》上。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过去十分钟，他连一个单词都没看进去。

他在等人。一个据说是他母亲老同学的女儿，一位“年纪相当、品貌俱佳”的姑娘。

“砚深，你就当是去完成一个研究项目，”母亲在电话里的声音不容置疑，“数据采集，模型分析，最后给出一个可行性报告。万一，我是说万一，能找到最优解呢？”

最优解？林砚深唇角牵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在他所深耕的经济学领域里，最优解存在于严密的数学模型和约束条件下。而婚姻，这种充满非理性冲动、信息极度不对称且沉没成本高昂的社会行为，在他眼中，从来与“最优”二字无缘。它更像是一场豪赌，而他一向规避风险。

他今天会坐在这里，纯粹是出于对母亲持续三个月、日渐激烈的催婚攻势的理性妥协。他需要一段安静的时间来完成他手头关于“行为金融学”的国家重点课题，而不是没完没了地应付各种形式的相亲。或许，他需要的是一个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

正当他的思维滑向如何构建一个“婚姻风险规避模型”时，一道清丽的身影出现在咖啡厅门口，吸引了他的目光。

来人正是沈清悦。

她穿着一件简洁的白色衬衫，外套一件卡其色风衣，下身是合身的蓝色牛仔裤和一双干净的小白鞋。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束成一个利落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她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分量不轻的帆布书包，上面还挂着一个经济学经典著作《国富论》的迷你挂饰。

她的装扮与咖啡厅里那些妆容精致、衣着时髦的女性格格不入，更像是一个走错了地方的大学生。然而，她身上有一种沉静的气质，一种专注于自身世界的笃定，让她并不显得突兀。

沈清悦的目光在店内扫视一圈，随即精准地落在了林砚深的方向。她似乎确认了一下手机里的信息，然后步伐平稳地走了过来。

“请问，是林砚深先生吗？”她的声音清澈，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礼貌，没有任何怯场或矫饰。

林砚深站起身，略一颔首。“我是。沈清悦小姐？”

“是我。”沈清悦放下沉重的书包，在他对面落座，动作流畅自然。她点了一杯美式咖啡，然后便直视着林砚深，目光坦诚得让他有些意外。没有一般相亲对象的羞涩或打量，更像是在进行一场面试前的评估。

“沈小姐还在读书？”林砚深率先打破沉默，开启了标准的“数据采集”流程。

“是的，我在A大读财务管理，大四。”沈清悦回答，“听林阿姨说，您是一位教授？”

“嗯，我在A大经济学院。”

“经济学院？”沈清悦的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讶异，随即恢复了平静，“很巧。我上学期刚修完《中级宏观经济学》。”

“哦？”林砚深来了点兴趣，“是李教授的那门课？”

“是的。期末论文我研究的是‘预期通货膨胀对菲利普斯曲线的长期影响’。”

一个非常标准的学术话题，但从一个本科女生口中如此自然地说出，还是让林砚深微微挑眉。他随口问了几句关于模型设定和数据处理的问题，沈清悦对答如流，逻辑清晰，甚至还能提出一点自己的批判性思考。

这不像是一场相亲，更像是一次短暂的学术沙龙。林砚深心中的不耐渐渐被一丝纯粹智力上的欣赏所取代。他发现，和这个女孩交谈，很省心。她理解力强，表达精准，完全没有不必要的寒暄和情绪化的表达。

“冒昧问一句，”沈清悦话锋一转，将话题拉回了现实，“林先生这样的人，似乎并不需要通过这种方式来结识异性。”

林砚深扶了扶眼镜，决定坦诚相告，作为一种试探。“实不相瞒，我来这里，主要是为了应对家母。我目前的生活重心在学术研究上，个人问题……并非优先项。”

他原以为会看到对方失望或尴尬的表情，但沈清悦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她也露出了一个近乎无奈的浅笑。

“我理解。虽然我的情况和您不尽相同，但某种程度上，我们面临的困境类似。”

“愿闻其详。”

沈清悦轻轻搅动着杯中的咖啡，组织着语言。“我来自一个南方小城，家里的观念比较传统。在我父母和亲戚看来，女孩子读太多书没用，最好的归宿是趁年轻嫁个‘好人家’。我大学还没毕业，他们就已经张罗了无数次相亲，对象从家乡的公务员到所谓的‘青年企业家’。”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疲惫和坚定，“但我的人生规划里，没有‘依附于谁’这一项。我考上A大，努力学习，是为了拥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而不是从一个家庭走进另一个家庭，继续过着被安排的生活。”

她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向林砚深：“所以，这次见面，对我来说，同样是为了安抚家人。我告诉他们，我在北京见到了一个非常优秀的相亲对象，希望能有进一步的发展。”

林砚深心中一动。他捕捉到了她话语里的关键信息——“安抚家人”，“希望能有进一步的发展”。这听起来，像是一个策略性的表述。

一个大胆的、近乎荒谬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的思绪。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语气是纯粹的理性探讨：“沈小姐，如果我们双方的诉求，都只是需要一个‘名义上的伴侣’来隔绝外界的干扰，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考虑……一种更有效率的合作方式？”

沈清悦握着咖啡杯的手顿住了。她显然听懂了林砚深的弦外之音，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但很快，震惊被一种极度认真的思索所取代。她没有立刻拒绝，也没有觉得被冒犯，而是像在解一道复杂的数学题一样，仔细权衡着其中的变量。

“您的意思是……”她谨慎地开口。

“一场形式上的婚姻。”林砚深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经济学定理，“我们可以签订一份协议，约定婚姻存续期间的权利与义务，互不干涉彼此的事业、生活和情感。它的唯一目的，是为我们各自争取一段不受打扰的自由时间。等你顺利完成学业，在社会上站稳脚跟，而我……也解决了眼前的麻烦之后，我们可以和平解除这份契约。”

他说完，便不再言语，给足对方思考的时间。他观察着沈清悦，她微微蹙着眉，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画着什么，像是在进行一场激烈的内心演算。

咖啡厅里流淌的音乐似乎变得遥远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终于，沈清悦抬起头，她的眼神已经恢复了之前的冷静，甚至带上了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断。

“听起来，这是一个非常……理性的提议。”她缓缓说道，“它似乎能同时解决我们双方面临的主要矛盾。但是，林先生，这其中的风险呢？比如，如何应对双方家庭的深入介入？比如，在校内，我们可能会产生交集，又该如何处理彼此的关系？再比如，财产问题，以及……契约到期后，如何确保它能被顺利解除？”

林砚深眼中掠过一丝激赏。她没有被这个惊世骇俗的想法吓倒，反而瞬间抓住了问题的核心，开始进行风险评估和条款规划。这种思维方式，与他何其相似。

“这些问题，都可以在协议中进行详细约定。”林砚深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平板电脑和触控笔，“我们可以现在就讨论一个框架。比如，对外统一口径，恋爱关系稳定，但以事业学业为重，暂不考虑结婚细节，以此拖延时间。在校内，我们只是普通的师生关系，无需任何额外互动。财产完全独立，采用AA制。至于契约终止，可以明确一个触发条件，比如你拿到硕士学位或者找到第一份正式工作之时。协议期满，自动失效。”

他一边说，一边在平板电脑上快速勾勒出协议的核心条款，思路清晰，逻辑严密。

沈清悦认真地听着，看着屏幕上逐渐成形的条款框架，她深吸了一口气。

“我需要一份正式的、具有法律效力的协议文本。”她说，语气郑重。

“当然。”林砚深点头，“我会请我的律师朋友起草，确保其合法性。”

“那么，”沈清悦沉默了片刻，仿佛在做一个足以改变人生轨迹的重大决定。她的目光再次扫过平板电脑上的条款，然后重新对上林砚深的视线，里面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我原则上同意。我们可以……合作。”

离开“云顶”咖啡厅时，外面的天色已经染上了暮色。华灯初上，城市的轮廓在渐沉的夜幕中显得愈发清晰而冰冷。

林砚深和沈清悦并肩站在路边，准备各自离去。一场足以颠覆常人认知的“交易”就在刚才的咖啡香里达成了初步意向。没有浪漫的悸动，没有情感的铺垫，只有两个极度理智的灵魂，基于共同的困境，选择了一条最离经叛道的捷径。

“协议起草好后，我会发给你。”林砚深说。

“好的。麻烦您了，林先生。”沈清悦礼貌地回应，重新背起了那个沉重的书包。

“以后，或许该改口了。”林砚深淡淡道，像是在提醒一个需要注意的细节。

沈清悦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是啊，一旦协议生效，在名义上，他们将是世界上最亲密的关系。她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明白。在必要的场合，我会注意。”

一辆出租车停在面前，沈清悦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车辆很快汇入晚高峰的车流，消失不见。

林砚深站在原地，秋夜的凉风吹拂着他的脸颊。他拿出手机，找到了那个标注为“齐律师”的号码，手指在拨号键上停顿了片刻。

这件事，真的可行吗？

他想起沈清悦那双清亮而坚定的眼睛，想起她面对这个匪夷所思的提议时，那超乎常人的冷静与果断。她不是一个普通的二十二岁女孩，她有着与她年龄不符的成熟和明确的目标感。

这或许，真的是当前困境下的一个“最优解”。

他不再犹豫，按下了拨号键。

而另一边，坐在出租车后座的沈清悦，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玻璃窗上。窗外流光溢彩的街景飞速后退，她却视而不见。心脏直到此刻，才后知后觉地、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竟然，答应了一个近乎陌生的男人，一场以离婚为终点的婚姻提议。

为了自由，她是否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那个叫林砚深的男人，他那理性的表象之下，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这场始于计算的合作，最终会将他们带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