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繁星，向烟火

一九九八年的夏天，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牢牢攫住了长江北岸这座名为云阳的小县城。

日头仿佛被钉在了蔚蓝的天幕正中央，毫无保留地倾泻着白炽的光与热。

水泥地面被晒得滚烫，浮起一层摇曳不定的虚影，远远看去，像是一片波光粼粼的、绝望的湖泊。

空气凝滞不动，裹挟着路边尘土与梧桐树分泌的黏腻气息，紧紧贴在每一个行人的皮肤上。

蝉躲在浓密的、蒙尘的叶片后，声嘶力竭地鸣叫着，那声音不像歌唱，倒像是濒死前耗尽最后一丝生气的呕哑，更添了几分燥热。

陈煦撅着屁股，整个人几乎要栽进院里那口深幽的水井里。

井沿是冰凉粗糙的青石，被他趴得久了，也染上了他肚皮的体温。

他努力探着身子，小短胳膊使劲往下够，麻绳粗糙，勒得他手心发红。

井水深处沁出来的凉意，混合着苔藓特有的腥甜气息，丝丝缕缕地拂在他汗湿的小脸上，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冰凉小手，暂时驱散了那黏腻得让人心烦的暑气。

他吭哧吭哧地，终于把系着麻绳的铁桶拽了上来。

桶底晃荡着清亮的井水，水里沉着那个他惦记了一上午的宝贝——一个绿皮黑纹、滚圆饱满的大西瓜。

那是爸爸昨天特意从县里最好的瓜摊上挑回来的，在井里冰镇了整整一夜，想来那红瓤己是透心凉，甜汁西溢。

陈煦咽了口唾沫，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正要迫不及待地将那冰凉的绿胖子抱出来。

“哇——！”

一声尖锐嘹亮的啼哭，毫无预兆地从隔壁院子里炸开，紧接着是女人拔高的、带着点无可奈何甚至崩溃边缘的嗓门：“我的小祖宗哎！

这书不能撕！

不能撕啊！

这是你爸的命根子！”

是方阿姨和林知夏的声音。

陈煦的动作猛地一顿，维持着弯腰撅臀的滑稽姿势，歪着头，耳朵像警觉的小狗似的竖了起来。

哭声更响了，还夹杂着“刺啦——刺啦——”的、令人牙酸的纸张碎裂声。

这声音比蝉鸣还让他心烦意乱。

他想了想，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桶里的西瓜，还是咬咬牙，费力地把铁桶又缓缓沉回井水深处。

宝贝，再等一会儿，等我把隔壁那个小哭包搞定了再来享用你。

他踮起脚，一双黑亮的手扒住两家之间那道矮矮的、用红砖粗糙垒起的墙头，脏兮兮的球鞋蹬着砖缝，努力引体向上，探出半个毛茸茸的脑袋。

隔壁院子的景象尽收眼底。

比他小两岁的林知夏正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一身原本干净漂亮的小花裙子沾满了灰扑扑的尘土，像只在泥地里打过滚的小花猫。

她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砖头似的书，封面是深蓝色的，上面印着好些弯弯扭扭的、他一个也不认识的符号，还有几个花体字，看起来神秘又严肃。

此刻，这本严肃的书正遭受着灭顶之灾。

她肉乎乎、带着小窝窝的小手，正死死攥着书页的边角，用尽吃奶的力气想把它从整本书上分离下来，小脸因为用力憋得通红，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混合着灰尘，成了几道滑稽的小泥沟。

她妈妈方蕙蹲在旁边，秀气的眉头紧紧拧着，脸上又是心疼又是焦急，正试图从那两只小魔爪下把那本饱受摧残的书抢救出来，语气放得又轻又柔，像是在哄一只炸毛的小猫：“夏夏乖，夏夏最听话了，这是爸爸的书，不能撕，撕坏了爸爸回来要心疼的，要打屁屁的……哇——！

就要！

就要撕！”

林知夏完全不买账，小脚丫胡乱蹬着，手脚并用地扑在书上，用整个小身子捍卫自己的“玩具”，哭声更加嘹亮，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陈煦扒在墙头看了一会儿，乌溜溜的眼珠转了转，忽然缩回头，蹭蹭蹭地跑回自家屋里。

不多时，他又像只灵敏的猴子出现在墙头，这次手里举着个宝贝——一个用硬纸壳卷成的长筒，一头嵌着彩色的玻璃珠子，另一头是个小小的窥视孔。

这是他最宝贝的“万花筒”，是他爸上次去省城出差，排了好久的队才给他带回来的稀罕物。

“夏夏！

看这儿！

看煦哥哥这里！”

他朝着那个哭得投入的小身影喊道，声音带着男孩子特有的、试图吸引注意力的张扬。

林知夏正沉浸在“失去玩具”的悲伤和与世界对抗的愤怒中，抽抽搭搭地，泪眼朦胧地抬起小脸。

陈煦得意地笑了，把万花筒对着明晃晃的日光，慢慢转动筒身，嘴里还配着音，模仿着电视里孙悟空变化时的腔调：“变！

变！

变！

好多花花！

快看！”

五彩斑斓的碎玻璃片在镜面的无数次反射里，变幻出无穷无尽的、绚丽对称的图案，流光溢彩，如同瞬间捕捉了彩虹的灵魂，禁锢在这小小的圆筒里。

那奇幻的景象，瞬间抓住了小女孩全部的心神。

哭声像是被一把剪刀“咔嚓”剪断，戛然而止。

林知夏眨巴着还挂着晶莹泪珠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粘成一小簇一小簇。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像只笨拙的小企鹅，朝着墙边伸出沾着纸屑和灰尘的小手，咿咿呀呀地，想要去够那个神奇的东西。

陈煦脸上的得意劲儿更浓了，他把万花筒递过去：“给你玩，不哭了啊。

再哭就不是漂亮小姑娘了。”

方蕙看着瞬间雨过天晴的女儿，长长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一眼墙头上那个脏兮兮却透着机灵劲儿的小邻居：“谢谢小煦啊，快进来，别在墙上趴着，危险！

阿姨刚熬了绿豆汤，井水里冰镇过的，可凉快了。”

陈煦一听有冰镇绿豆汤，眼睛一亮，利索地像只小狸猫，手脚并用翻过墙头，稳稳落在林家院里，动作熟练得一看就是“惯犯”。

他把万花筒塞到林知夏手里，看着她迫不及待地、笨拙地将小眼睛凑到窥视孔上，发出“哇”的惊叹，然后咯咯地笑起来，那笑声清脆得像屋檐下被风吹动的风铃。

陈煦看着她的笑脸，自己也跟着傻乐起来，好像比吃了冰西瓜还开心。

方蕙端了两碗碧绿清透的绿豆汤出来，看着俩孩子头碰头蹲在一起，一个专心致志地对着光看万花筒，小嘴微张，满是惊奇；一个在旁边叉着腰，一脸“看我厉害吧，快夸我”的臭屁表情，忍不住笑了。

她拿出干净的手帕，轻轻擦了擦女儿汗湿的、软软的头发，又给陈煦也擦了把汗，柔声说：“还是你有办法。

这孩子，也不知道随了谁，脾气犟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

就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图案和数字，他爸那本讲数学史的书，带插画的，里面有些什么阿拉伯花纹、分形图案，她见着了就非要，不给就闹，这不，差点就把她爸的心肝宝贝给撕了。”

陈煦正咕咚咕咚灌下去半碗清甜冰凉的绿豆汤，一抹嘴，小胸脯一挺，模仿着大人说话的语气：“方阿姨，夏夏这是聪明！

她肯定能看懂！

你看她看万花筒多入迷！”

方蕙只当是孩子话，笑着摇摇头。

聪明？

她看着女儿抱着万花筒爱不释手的小模样，心里只希望女儿别再把家里有限的书都撕了就好。

一个女孩子家，整天对着这些符号图案着迷，将来可怎么好。

她更希望女儿像别的女孩子一样，玩玩洋娃娃，跳跳皮筋，文文静静的。

谁也没想到，陈煦这句无心的话，在几年后，竟显露出些许预言的意味。

那个夏天午后墙头上的万花筒，仿佛一个神秘的隐喻，不仅折射出光怪陆离的对称之美，也悄然照亮了一条通往未来、充满理性之光的非凡道路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