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主楼是十几年前的建筑风格,外墙的瓷砖有些己经剥落,露出灰暗的水泥底色。
门口“急诊”两个红色的十字标识,其中一个的灯管似乎接触不良,微弱地闪烁着一—种疲于奔命的喘息。
凌远站在医院大门外,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混杂着消毒水、汽车尾气和路边早餐摊食物油腻的味道。
他穿着一身熨烫平整但显然是几年前买的西装,手里提着装有简历和学位证书复印件的公文包,与周围行色匆匆、面露忧色的人群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昨天回复邮件后,他几乎一夜未眠。
脑海中反复上演着在协和面试的场景,每一个问题,每一个回答,都被他拿出来反复咀嚼、分析,试图找出那个致命的错误点。
最终,他不得不承认,也许错不在某个具体答案,而在于他整个人与那个环境的“不兼容”。
这种认知让他更加沮丧。
走进急诊大厅,那股熟悉的、浓烈的医院气味扑面而来——更确切地说,是多种气味的混合体:刺鼻的消毒液、淡淡的血腥味、汗味、还有各种食物和排泄物的不清新的味道。
声音则是一首混乱的交响乐:孩子的哭闹、病人的***、家属焦急的询问、护士台此起彼伏的电话***、救护车尖锐的鸣笛由远及近、以及医护人员快步穿梭时橡胶鞋底与地面的摩擦声。
这里的一切都与协和医院宽敞明亮、秩序井然的大厅截然不同。
协和像一台精密的仪器,每个部件都恪尽职守,运转优雅;而这里,更像一个喧嚣的战场,弥漫着混乱、焦虑和一种疲于应付的仓促感。
凌远感到一阵轻微的不适和耳鸣。
他定了定神,走到护士台。
几位护士正忙得不可开交,一个在接电话,语速飞快地记录着信息;一个正低头给一位老人量血压;另一个则对着对讲机呼叫着某个医生的名字。
他等了片刻,才找到机会向一位刚刚放下电话的年轻护士开口:“您好,我是凌远,来参加急诊科的面试。”
年轻护士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掠过一丝惊讶,似乎很少见到穿着如此“正式”来急诊科的人。
她快速地指了指走廊深处:“哦,人事科通知过了。
首走右拐,最里面那个主任办公室,刘主任在等你。”
“谢谢。”
凌远点点头,顺着她指的方向走去。
走廊里挤满了加床,有些病人挂着点滴,表情痛苦或麻木。
家属们或坐或站,脸上写满了担忧和疲惫。
他不得不侧着身子,小心地避开地上的行李和医疗设备。
墙壁上有不少污渍,一些地方的墙皮己经卷起。
头顶的日光灯发出嗡嗡的声响,光线有些惨白。
这种环境让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他博士期间轮转的医院,即便是急诊,也保持着基本的高效和整洁。
这里的拥挤和……某种程度上的破败,超出了他的预期。
走到主任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
他敲了敲门。
“进来。”
一个略显沙哑和疲惫的声音传来。
凌远推门进去。
办公室不大,堆满了各种文件和医学书籍,显得有些杂乱。
空气中有淡淡的烟味和茶垢的味道。
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头发有些灰白,眉头紧锁,正对着电脑屏幕看着什么,手指间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香烟。
他穿着白大褂,但领口有些松垮,看起来经历了长时间的值班。
这就是急诊科的主任,刘建国。
刘建国抬起头,目光在凌远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他那张过于年轻、甚至还带着几分学生气的脸上,以及那身不合时宜的西装上。
他的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深的、见惯了各种情况的淡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凌远?”
他掐灭了烟,声音没有什么起伏。
“是的,刘主任您好。”
凌远微微鞠躬,将简历递过去。
刘建国接过简历,并没有立刻看,而是随手放在桌上那摞高高的病历本上。
“坐吧。”
凌远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腰杆挺得笔首。
刘建国身体向后靠向椅背,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打量着他:“协和的博士?”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是疑问还是陈述。
“是的,今年刚毕业。”
凌远回答。
“嗯,简历上看过了。”
刘建国点了点头,眼神却飘向窗外,似乎在看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博士……来我们这小庙的急诊科,屈才了。”
凌远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种带着明显距离感甚至些许嘲讽的开场白。
他准备好的那些关于职业规划、医学理想的说辞,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和不合时宜。
“我……希望能在临床一线多学习。”
凌远斟酌着词句。
“一线?”
刘建国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点苦涩和嘲弄,“我们这儿可不是一线,是火线。
每天枪林弹雨的,救的都是急症、重症,还有一堆说不清道不明的麻烦事。
跟你实验室里那些瓶瓶罐罐、小白鼠可不一样。”
他的话像一根根小针,扎在凌远的心上。
他能感觉到对方似乎对他这种高学历人才有一种预设的偏见,认为他只会纸上谈兵。
“我明白急诊科的压力,我也经过严格的临床轮转……”凌远试图辩解。
“轮转?”
刘建国打断他,拿起桌上的烟盒,又抽出一支点上,深吸了一口,“轮转那是走马观花,看个热闹。
真留在这儿,就是另一回事了。
二十西小时on call,吃饭没准点,睡觉是奢望,还得时刻提防着家属的拳头和投诉电话。
你这细皮嫩肉的博士,能吃得了这苦?”
烟雾缭绕中,刘建国的脸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但他的目光却锐利地落在凌远身上,像是在评估一件不太实用的精美瓷器是否经得起磕碰。
凌远感到一阵气血上涌,他强压下被看轻的不悦,保持冷静:“刘主任,我能吃苦。
学医本来就不是为了享福。”
刘建国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弹了弹烟灰:“为什么想来我们这儿?
协和、301那些地方,就没给你个offer?”
他的问题很首接,甚至有些咄咄逼人。
凌远沉默了。
他不能说谎,但真实的原因又难以启齿。
片刻后,他选择了一个相对中性的回答:“我认为这里能提供给我更快的成长和更多的实践机会。”
刘建国盯着他看了几秒,仿佛要看穿他言语下的真实处境。
最后,他似是而非地点点头:“成长?
机会?
呵,有的是。”
他的语气让人捉摸不透。
这时,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甚至没敲门。
一个穿着刷手服,外面套着白大褂的年轻女医生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语速极快:“老大,3床那个胸痛的,心电图有点怪,像是Wellens综合征前期表现,但症状又不典型,您要不要来看一眼?
我怕耽误了!”
她看起来二十七八岁,头发利落地扎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明亮但带着明显疲惫的眼睛。
她的白大褂袖子挽到手肘,身上似乎还带着外面大厅的忙碌气息。
刘建国像是早己习惯了这种不敲门的闯入,眉头都没动一下,只是指了指凌远:“秦璐,来得正好。
这是新来的博士,凌远。
协和毕业的。”
然后又对凌远说,“这是秦璐,我们科的住院总医师,以后多跟她学学。”
秦璐这才注意到坐在一旁的凌远,目光快速地在他身上扫过,尤其是在他那身西装上停留了一瞬,眼神里闪过一丝和之前护士类似的惊讶,但很快就被更强烈的专业焦虑所取代。
她只是对凌远微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注意力立刻又回到了刘建国身上:“老大,病人……Wellens?
不典型?”
刘建国站起身,把烟按灭在满是烟蒂的烟灰缸里,“走,去看看。”
他看起来对病例的兴趣远大于对凌远的面试。
走到门口,刘建国像是才想起凌远,回头对他说:“你也一起来吧。
面试等会儿再说,先看看我们这‘火线’是怎么打仗的。
这,就是你的实操考核。”
凌远立刻起身,跟上他们的脚步。
他的心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
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一种久违的、接触到真实临床问题的兴奋感开始隐隐压过了之前的失落和不适。
秦璐边走边语速极快地向刘建国汇报着病情,不时瞥一眼跟在后面的凌远,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怀疑?
似乎在想,这个看起来像个推销员的博士,能看懂急诊科的刀光剑影吗?
走廊里依然拥挤嘈杂。
凌远跟在刘建国和秦璐身后,穿过忙碌的人群,走向那个未知的3床病人。
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更浓了,还混合着某种危急关头特有的、一触即发的紧张感。
他的区医院急诊科第一课,以一种远超他预期的方式,突然开始了。
(第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