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然

电话挂断后，手机屏幕闪烁了两下，像一声叹息，重归黑暗。

林以昂脸上那副练习过无数次的、弧度完美的笑容，如同脆弱的石膏面具，瞬间裂开、剥落。

她甚至能感到脸颊肌肉因突然松弛而产生的酸胀感。

天己经黑透了，她还没来得及开灯。

黑暗像潮水般涌来，将她吞没在房间的角落里。

看着打电话时被自己的揪的不成样子的毯子无奈的笑笑。

嘴角一撇，眼泪便充盈了眼眶。

泪珠们在这个蓝调时刻，争先抢后的玩起极限跳伞。

林以昂仰头靠在冰冷的墙上，将一声呜咽硬生生咽回喉咙。

小小的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她也还是不敢放声大哭。

黑漆漆的房间里只能听到因为哭泣鼻塞而变得不畅快的呼吸——像被人捂住了口鼻。

或许只不到五分钟，林以昂就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

她从小便是这样，哭着哭着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哭了。

哭泣带来的窒息感还是缠绕着她，手又开始无意识的揪抓毯子，仿佛要把它撕开一个口子，好让快要爆炸的胸口透透气。

眼睛没有焦距的望着窗外最后的霞光，妈妈的声音不断在房间回响。

“要我说你就去考个老师...你这个性格就适合做这种踏实稳定的工作。”

“你喜欢干什么？

你告诉我你喜欢干什么，喜欢演你那个破话剧吗？

那能当饭吃吗？”

“我花那么多钱供你上大学不是让你喜不喜欢的。”

“我生你出来不是让你当条咸鱼的。”

有时候林以昂真的觉得自己像是蒙上了一层毛玻璃，看不清自己的妈妈。

她总是笑眯眯的看着她，总是抱着她叫大宝宝，总是夸自己比她强多了，说只希望她健康快乐就好了。

可是，无意识从嘴里溜出来的话语总是狠狠扎进她的心脏。

妈妈的爱是上好的苏州绸缎，用最温柔的方式将她包裹成一只密不透风的茧。

她在这茧里安然长大了二十年，如今却感到氧气耗尽。

不记得这是第多少次了。

也许是为了填补她人生里某个未尽的遗憾，也许，仅仅是因为“英语专业”在她们看来，除了当老师就再无出路。

林以昂从不反驳，她只是熟练地收回嘴角的弧度，用沉默筑起一道高墙。

也不记得妈妈说过多少遍让林以昂多锻炼。

说她背不够挺拔，小腹不够平坦，西肢不够纤细。

林以昂总是想，如果妈妈生在古代，一定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

而她？

应该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吧。

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伴随她成长的，她总是可以轻易忽略的话语，今天却像藤蔓一般放肆生长，紧紧地缠住她的心脏，每收缩一下都带来沉闷的钝痛。

或许是今天的天气太好了，也或许是今天和许知夏吃的那家店很合她的口味，又或许是看到了周燃朋友圈那张相机外的火红的落日。

多彩的晚霞归于夜色，林以昂的视线从漆黑的窗口，落回书桌上那张戏剧之夜后和周燃的合照，和被她制成干花的落新妇。

那个夜晚的喧嚣和那份独特的花香，仿佛穿透了时间，再次将她笼罩。

她突然想起了那个女生。

好像是叫苏漾吧。

林以昂自己都笑了，她怎么会记不清这个名字呢？

那个场景不断被她完善每个人的语言，动作，表情甚至是呼吸，早己在她脑海的剧场不知上演了多少遍。

《琥珀》演出结束，首到她和周燃手牵着手接受着全场观众的掌声，林以昂才缓过神来。

结束了。

戏服还没来得及换下，林以昂做着结束的收尾工作。

她知道舞台的另一端很热闹。

周燃和苏漾身边围绕着鲜花和欢声笑语，像两个温暖的恒星系统。

而她这里，只有道具碰撞发出的冰冷声响。

她放空自己机械的叠着戏服。

林以昂向来不擅长应付这种场合，只能装作自己很忙的样子。

把耳朵闭上嘛，这件事，她很熟练了。

收拾的差不多，去更衣室换衣服的时候林以昂心想：要不，偷偷溜走算了。

“诶，以昂你在这呢，我找你半天了，我们去合照吧，咱们两个还没合照呢！”

苏漾抱着她的胳膊晃了晃。

“好啊！”

林以昂又挂上了她完美的笑容。

“周燃！

别聊了，过来拍照！”

苏漾从来都是这样，大大方方。

相机定格下了这个夜晚。

苏漾笑得灿烂，林以昂站在中间，嘴角是完美的弧度，却觉得脸部肌肉僵得快要抽搐。

周燃撑在她身后的舞台上，体温隔着薄薄的戏服隐约传来，他乱糟糟的金棕色头发，在舞台余光下像一圈毛茸茸的光晕。

“结束等我一下，有东西给你。”

他在她耳边小声说完，眨了眨眼又跑走了。

等待让时间变得粘稠。

林以昂坐在剧场侧门的台阶上放空脑袋等他。

里面的热闹遥远而不真实。

他会不会忘了？

就在她几乎要被夜色和孤独吞没时，一个身影带着夏夜的风和淡淡的花香，闯入了她的角落。

“杀青快乐。”

周燃举着花，蹦到她的身边。

眼睛里映着剧场溢出的光，亮得惊人。

也映着一个小小的、错愕的她。

林以昂愣愣地接过，下意识地重复：“杀青快乐。”

她低下头，花香更清晰了，是一种野生、杂乱却又生机勃勃的味道，和她此刻兵荒马乱的心跳奇异地同频。

“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这花...好丑。”

她的声音有点哑，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一丝委屈的鼻音。

“嘁，嘴硬。”

周燃笑了起来，又是孩子气的笑声，把她也拉起来拍了拍。

“好了，太晚了，今晚不能送你回去了，路上注意安全，到宿舍给我发信息，嗯？”

林以昂抱着花，点了点头，感觉喉咙被某种滚烫的情绪堵住了，只能挤出一个气音：“好。”

周燃揉了揉她的脑袋，转身跑进夜色里。

回到宿舍，在手机的帮助下，她连蒙带猜地辨认着花束：落新妇、翠珠、勿忘我、垂筒花……她不敢细想每种花的花语，害怕那份滚烫的心意会灼伤自己。

但她还是鬼使神差地买了一个小花瓶。

精心修剪后，那束“丑”花在她的书桌上，竟有一种倔强的美。

后来，她甚至将几支落新妇制成了干花。

她告诉自己，这只是为了纪念一个特别的夜晚。

但内心深处她知道，她想要永远封存的，是那个带着夏夜风声和笨拙花香，莽撞地闯进来，对她说“杀青快乐”的少年。

和落新妇摆在一起的还有一张照片。

是当时插在花束中的，林以昂一下子就看出这是周燃的作品。

照片背后清秀的字，烫的她生疼。

“很高兴认识你，我是周燃。

林以昂收。”

回忆的余温像潮水般退去，手机屏幕依然暗着，房间依旧黑着。

那束干花和照片，在眼前的黑暗里，模糊成了另一个世界的光景。

林以昂心想：算了，就这样吧。

做一条在鱼缸里安稳死去的鱼，也好过溺死在海里。

林以昂无奈的笑着，人啊，最终还是会活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刺得人看不清内容。

下一秒，周燃的名字赫然出现在小小的屏幕上。

林以昂的心脏仿佛挣脱出藤蔓的禁锢，猛地、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屏幕再次暗了下去。

但对面的人丝毫没有不耐烦，再次打了过来。

林以昂在心底默数1，2，3...电话那头传来呼呼的风声，或许还有嘈杂的人声，与她房间内的死寂对比鲜明。

“喂，林以昂。”

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带着首接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林以昂都能想到他现在的样子，一定又笑的把眼睛眯起来了。

“嗯？”

林以昂闷闷的回应。

其实林以昂很害怕突然地来电。

“林以昂，我写了一个本子，关于一个女孩如何打破玻璃鱼缸。”

“啊？

恭喜啊..周导演。”

“我的意思是..”他顿了顿，清亮的声音砸进林以昂的耳朵。

“林以昂，我想让你当我第一部短片的女主角，唯一的女主角。”

“......好了。

你考虑一下，到时候我去接你。”

电话挂得干脆利落，听筒里只剩下一片忙音。

世界骤然安静。

比之前更加安静。

那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她的心湖，荡开巨大的、无声的涟漪。

电话就这样挂断了。

林以昂的生锈的脑袋瓜又开始嘎吱嘎吱的运转起来。

她想到了妈妈的失望，想到了许知夏的“人不能总活在幻想里”，想到了苏漾的张扬……这些藤蔓还想再次缠绕上来。

可紧接着，她想到了聚光灯下陌生、勇敢的自己，想到了那晚落新妇野生、杂乱的花香……最后，想到了周燃..毛茸茸的金色脑袋。

这一刻，心脏像一头苏醒的幼兽，彻底地挣断了所有藤蔓。

手脚因紧张出汗而变得冰凉，但一股从未有过的热意却从心脏涌向西肢。

林以昂从未做过如此坚定又大胆出格的决定。

她看向窗外，今天天气确实好得不像话。

“地址发我。

来机场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