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炸响,惨白的电光撕裂天幕,将铁匠铺内映得一片森然。
李轻尘背靠着冰冷的木门,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几乎要跳出胸腔。
门外的世界,死寂得可怕。
先前那令人灵魂颤栗的威压,如同潮水般退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空气中,却弥漫开一股更浓重的、带着铁锈般的腥气,随着突然刮起的冷风,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渗进来。
那不是普通的血腥味,更像是一种沉腐了千万年,混合着死亡与不祥的气息。
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屋顶的瓦片上、铺门的木板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像是在急切地冲刷着什么,又像是在掩盖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师父……”李轻尘猛地从地上站起,再次用力去拉那扇被从外面栓住的木门。
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却纹丝不动。
老铁匠最后那一推,用上了巧劲,绝非他此刻能强行破开。
他转而扑到窗边,那扇用油纸糊着的小窗同样被从外面钉死。
透过被雨水打湿、模糊不堪的窗纸,只能看到外面一片混沌的黑暗,以及偶尔闪过天地间的惨白电光。
掌心的剑痕依旧在发烫,如同一个活物在皮肤下躁动。
手中的残剑依旧冰冷沉默,但那剑身断口处,在雷光映照下,那抹暗红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了些许,仿佛干涸的血迹遇到了雨水,正在慢慢复苏。
一种前所未有的焦灼和无力感,席卷了李轻尘。
他就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幼兽,明明感知到了外面巨大的危险,却只能徒劳地龇着牙,什么也做不了。
时间,在震耳欲聋的雨声和雷鸣中,缓慢而煎熬地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个时辰。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
突然——“咚!
咚!
咚!”
沉重的、缓慢的敲门声,穿透雨幕,清晰地传入李轻尘的耳中。
不是师父!
师父绝不会这样敲门!
李轻尘浑身肌肉瞬间绷紧,猛地握紧了手中的残剑,剑尖下意识地对准了门口。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眼神锐利如即将扑食的幼狼。
“谁?”
他沉声喝道,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沙哑。
门外的敲门声停顿了一下。
然后,一个略显虚弱,但异常沉稳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能安定人心的韵律:“路过之人,雨夜难行,望乞片瓦遮头。”
这声音……很陌生,绝不是村里任何人。
李轻尘没有放松警惕,反而将残剑握得更紧。
他小心翼翼地挪到门边,再次透过门缝向外望去。
雨幕如瀑,夜色深沉。
借着又一次划破夜空的闪电,他勉强看到门外站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男子,身形修长,似乎是个文弱书生。
他戴着一顶宽大的斗笠,遮住了大半面容,雨水顺着斗笠边缘不断流下,在他脚下汇成一小滩水洼。
他全身湿透,看起来狼狈不堪,像极了那些在山间迷路、遭遇暴雨的旅人。
然而,李轻尘的目光,却瞬间凝固在了那人的脚下。
雨水混着泥泞,本该是一片污浊。
但在那书生站立之处的周围,雨水似乎格外“干净”,那些从山林深处随风带来的、若有若无的腥腐气息,在靠近他周身三尺之内时,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悄然荡开、净化。
而且,尽管风雨交加,这书生的衣衫紧贴身体,显出瘦削的轮廓,但他的站姿,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稳定。
仿佛他不是站在泥泞风雨中,而是站在风光霁月的亭台楼阁里。
“小兄弟,并无恶意,只是避雨片刻,雨歇便走。”
门外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恳求。
李轻尘沉默着。
他的首觉在疯狂警告他,这个人绝不简单。
但对方言辞恳切,身上也没有流露出之前那种恐怖的敌意或威压。
更重要的是,他迫切地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想知道师父的安危!
犹豫片刻,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抽掉了门栓,缓缓拉开了木门。
“吱呀——”门开的瞬间,一股更加浓郁的血腥与腐臭气息,夹杂着雨水的湿冷,扑面而来,让李轻尘胃里一阵翻腾。
他强忍着不适,目光死死盯住门口的书生。
书生抬起头,斗笠下露出一张清俊儒雅的脸,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岁,脸色有些苍白,嘴角却含着一丝温和的笑意。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清澈、明亮,仿佛蕴藏着星辰,又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淡然。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李轻尘脸上,微微颔首致意,随即,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李轻尘手中那柄紧握的、锈迹斑斑的残剑之上。
书生的眼神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恍然,有一丝追忆,最终都化为深沉的平静。
“多谢小兄弟。”
书生拱手一礼,举止从容,自顾自地迈步走了进来。
他仿佛没有闻到那令人作呕的气味,也没有对李轻尘手中那明显是“凶器”的残剑表现出任何异样。
他脱下湿透的斗笠,露出束得整整齐齐的发髻,寻了个离火炉不远不近的凳子坐下,伸出修长白皙的双手,自然地靠近还有些余温的炉壁烘烤。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自然,就像一个真正的、狼狈的避雨旅人。
但李轻尘心中的警惕丝毫未减。
他关上门,重新插好门栓,然后转过身,与书生保持着一段距离,残剑依旧横在身前,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从哪里来?”
书生抬起头,看着他,微微一笑,那笑容仿佛能让这阴森恐怖的雨夜都明亮几分:“山野闲人,姓苏,单名一个‘墨’字。
从山外来,欲往山中去。”
苏墨……李轻尘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外面……发生了什么?”
他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你有没有看到一位老人?
大概这么高,穿着粗布衣服……”苏墨烘烤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抬起眼,认真地看了李轻尘一眼,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了然。
他轻轻叹了口气,没有首接回答,反而问道:“小兄弟,你相信这世上有神仙吗?”
李轻尘一愣。
神仙?
村里祠堂供奉着土地山神,青城山上据说也有修仙炼道之人,但他从未亲眼见过。
老铁匠也从不跟他谈论这些。
“或许有吧。”
李轻尘含糊道,眉头紧皱,“这跟我师父有什么关系?”
苏墨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依旧滂沱的雨幕,声音变得有些悠远:“神仙……若是心存善念,庇护苍生,自然是好的。
可若他们视众生为刍狗,为资粮,那这漫天神佛,与盘踞在九天之上的妖魔,又有何异?”
他的话语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在李轻尘脑海中炸响。
视众生为刍狗?
为资粮?
他猛地想起之前那淡漠的、如同看待蝼蚁般的威压,想起师父那决绝而沉重的眼神,想起那声“他们来了”!
“你……你到底知道什么?”
李轻尘的声音有些发颤,他向前逼近一步,手中的残剑似乎感受到了他情绪的激荡,那冰凉的剑身,竟然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感知的温热。
苏墨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残剑上,这一次,他的眼神变得无比深邃:“我并不知道你师父的具体情况。
但我来时,感受到了一股令人厌恶的‘仙秽’之气在此地爆发,又迅速消散。
同时,也感知到了一股……决绝的、类似于‘兵解’的刚烈剑意。”
仙秽之气?
兵解?
李轻尘听不懂这些词汇,但他从苏墨的语气和眼神中,读出了不祥的预兆。
他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兵解……是什么意思?”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干涩得厉害。
苏墨沉默了一下,缓缓道:“舍身饲虎,以自身为剑,斩却邪魔,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轰——!”
李轻尘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仿佛又被一道雷霆击中。
魂飞魄散……不入轮回……师父……那个沉默寡言,却教会他锻造,教会他练剑,教会他做人的老人……没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痛和愤怒,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爆发。
他死死咬着牙,牙龈甚至渗出了血丝,握着残剑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起来。
掌心的剑痕,灼热得如同烧红的烙铁!
就在这时——“砰!”
铁匠铺的门,再次被猛地撞开!
这次不是敲,是撞!
力道之大,让整个门板都差点碎裂开来。
风雨瞬间倒灌而入,吹得炉火都明灭不定。
门口,站着几个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如纸的村民,正是阿奴的父亲和村里的几个青壮猎户。
他们脸上写满了极致的恐惧,牙齿都在打颤。
“轻……轻尘!
不好了!
山……山神发怒了!”
阿奴的父亲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指着村后山林的方向,语无伦次,“尸……尸体!
好多奇怪的尸体!
从……从天上掉下来的!”
奇怪的尸体?
从天上掉下来?
李轻尘猛地抬头,赤红的眼睛看向他们。
苏墨的眉头也微微蹙起,眼中闪过一丝凝重。
“在哪里?
带我去!”
李轻尘几乎是吼出来的,他再也顾不得其他,提着残剑就冲了出去,瞬间没入冰冷的雨幕之中。
苏墨看着少年决绝的背影,又瞥了一眼那些惊恐万状的村民,轻轻摇了摇头,也迈步跟了上去。
他的步伐看似不快,却诡异地始终跟在李轻尘身后不远处,那些密集的雨点,在即将落在他身上时,都会悄无声息地滑开,片雨不沾身。
村后的山林边缘,一片狼藉。
几棵古树被拦腰撞断,地面上出现了数个焦黑的大坑,坑周围的泥土和草木都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枯萎焦化状态,散发着浓烈的腥臭和焦糊味。
而在那些大坑之中,以及周围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
那绝非人间应有的形貌!
一具尸体穿着残破的、闪烁着淡淡银光的甲胄,但胸口却破开了一个大洞,流出的不是红色的血液,而是散发着恶臭的、粘稠的绿色液体。
他的面容依稀还能看出人形,但额头却生着一只断裂的、如玉般的独角。
另一具尸体则更加诡异,身形高大,皮肤呈现出石质般的灰白色,背后生着一对如同蝙蝠般的肉翼,此刻也己残破不堪。
他的死状极惨,半个脑袋都不见了,伤口处光滑如镜,仿佛被某种极其锋利的东西瞬间削断。
还有一具,似乎是被巨大的力量撕碎,残肢断臂散落一地,那些断裂的骨骼,竟然隐隐泛着金属的光泽……这些尸体的共同点是,都散发着与之前那股威压同源、但淡薄了许多的冰冷气息,以及那股令人作呕的“仙秽”之气。
他们的血液、体液,似乎都具有强烈的腐蚀性,将周围的土地都污染了。
村民们远远地围着,不敢靠近,脸上充满了敬畏、恐惧和迷茫。
他们窃窃私语,认为这是山神显灵,降下了惩罚,或者是山神在与邪魔战斗。
李轻尘冲到这里,看到眼前这如同地狱般的景象,闻着那浓郁的血腥与腐臭,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但他强行忍住了,他的目光疯狂地扫视着,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师父……不在这里。
这些奇怪的、绝非人类的尸体,就是“他们”吗?
师父最后面对的,就是这些东西?
兵解……魂飞魄散……一想到这个词,无边的痛楚和愤怒就几乎要将李轻尘吞噬。
苏墨不知何时己经站在了他的身边,目光沉静地扫过那些尸体,低声道:“天庭巡狩……最低阶的天兵,还有……几头被驯化的石翼魔。”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看来,这里的‘守门人’,给了他们一个深刻的教训。”
守门人!
再次听到这个词,李轻尘猛地转过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苏墨:“你都知道!
你知道‘他们’,知道‘守门人’!
我师父他……他是不是……”苏墨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回避,也没有安慰,只是平静地说道:“有些牺牲,注定无人知晓。
有些道路,注定孤独前行。”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李轻尘手中,那柄在雨水中依旧冰冷、却仿佛与少年呼吸隐隐共鸣的残剑之上。
“找到他留给你的东西,”苏墨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穿透雨幕,清晰地传入李轻尘耳中,“然后,离开这里。
这里,己经不安全了。”
说完,苏墨不再停留,转身,踱步走入茫茫雨夜之中,身影很快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李轻尘站在原地,雨水冰冷地打在他的脸上、身上,却无法浇灭他心中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残剑。
雨水冲刷着剑身上的锈迹,那断口处的暗红,在周围那些诡异尸体散发的微光映照下,仿佛活了过来,流淌着悲伤而愤怒的血色。
他紧紧握住剑柄,那微弱的温热感再次传来,与他掌心的灼热相互呼应。
师父……他在心中无声地呐喊。
远处,是村民们恐惧的低语和风雨的呜咽。
近处,是来自“天上”的、冰冷而诡异的尸体。
李轻尘抬起头,望向青城山那隐藏在漆黑雨夜和厚重云雾之后的、不可知的深处。
一条布满荆棘与迷雾的道路,似乎就在他的脚下,缓缓展开。
(第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