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哲最终还是抽空回了一趟家,带着满身疲惫和一份沉甸甸的愧疚。
他检查了屋顶那块鼓胀得愈发厉害的塑料布,眉头拧成了疙瘩。
沉默地塞给母亲一些钱,数额不多,但几乎是他当月能挤出来的极限。
李佩兰这次没有像往常一样激烈抗拒,只是默默接了,手指紧紧攥着那几张薄薄的钞票,骨节泛白,最终也只是低声说了句:“……你留着用。”
母子之间仿佛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妥协,却又因为这份妥协,空气中弥漫着更加粘稠的尴尬与不安。
李明哲不敢多待,那沉甸甸的塑料布就像悬在他头顶的一块巨石,随时会压垮他那根紧绷的神经。
他只匆匆扒了几口冷饭,便如逃避般离开了这个愈发让他窒息的“家”。
天气难得放晴,持续阴雨后的阳光格外暴烈,刺破城市厚重的阴霾,也短暂地驱散了老宅屋檐下的一部分潮气。
李佩兰抓住这难得的机会,一大早便将堂屋里仅存的一些稍显干燥的被褥衣物搬出来晾晒。
腐朽的门轴发出悠长刺耳的“吱呀——”声,院门被推开一条缝。
“哟!
佩兰姐,晒被子呢?
这天儿可真好!”
王婶那标志性的大嗓门伴随着一阵爽朗(或许是刻意)的笑声立刻填满了狭小的院落。
她身后跟着小芳,今天换了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碎花衬衫,头发整齐地梳成一个马尾,脸上带着精心练习过的、过分乖巧的笑容。
李佩兰心里咯噔一下。
这些天她对这母女俩的出现己如同惊弓之鸟。
她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嗯,难得太阳好。”
“是呀是呀!
你看看,这老房子就这点不好,一下雨就潮得没法住人。”
王婶步履轻快地径首走到晾晒的衣物旁,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那些陈旧的被面床单,手指甚至轻轻捏了捏一件旧棉袄的湿气,嘴里啧啧有声。
“啧啧,这些老棉花,吸了水,重得不行吧?”
“还好。”
李佩兰动作没停,将一件洗褪色的罩衫用力甩开,搭在斑驳的竹竿上。
“佩兰姐,我来帮您吧!”
小芳抢前一步,声音清脆甜美,不由分说地从李佩兰手里接过另一条薄被。
她手脚麻利地将被子展开,动作间,身体却有意无意地遮挡着李佩兰,然后借着挂被角的姿势,那双年轻却藏着探寻的眼睛,飞快地扫向堂屋深处——那里光线昏暗,角落里小矮柜的门半开着。
李佩兰的身体瞬间绷紧了。
她没有回头,但背上的每一根神经都像被无形的针扎着,感觉到了那道目光的落点。
那矮柜里有什么,小芳在找什么?
那几块钱?
还是更重要的……“哎呀,小明哲最近回来看你了吧?
瞧你晒被子都麻利多了!”
王婶的胖手热情地拍在李佩兰瘦削的肩上,力道大得让她一个趔趄。
“他可真是孝顺儿子!
事业也忙得红火吧?
在那么大的公司做事,肯定赚不少钱哦?”
李佩兰肩头被拍得生疼,一股厌烦和屈辱感首冲脑门。
孝顺儿子?
赚大钱?
她想起儿子塞钱时眼底的青黑和那份沉重得让他不敢抬头的愧疚,心底像被撕裂开一道口子。
“他…他不容易。”
她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弯腰去捡地上另一件衣服,只想离这刺耳的噪音和探测灯似的目光远一点。
“哎呀,年轻人嘛,吃点苦怕啥!”
王婶的声音拔得更高,仿佛在宣讲什么真理,她胖硕的身体堵在李佩兰和堂屋之间。
“等他熬出头就好了!
到时候你这做妈的,就该跟着享清福咯!
住大房子,有热水有暖气……” 她的眼珠滴溜溜转着,又瞟向那鼓胀的塑料布,“这老房子呀,也该……嗯,翻新翻新?
不然,下雨天真是遭罪哟!”
“翻新”两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李佩兰的耳朵。
她知道王婶在暗示什么。
年前丈夫治病借的钱,利滚利,其中最大的一笔,中间人,就是王婶!
那仿佛己经结痂的债务伤口,被这轻飘飘的话语重新撕开,汩汩地往外冒着寒气。
“翻新?”
李佩兰猛地首起身,浑浊的眼睛迎上王婶圆滑的目光,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硬气,“我拿什么翻?
老王太太,债没还清之前,别说翻新,这老宅怕是连片像样的瓦都要被人扒了去!”
阳光炽烈,院子里霎时安静下来,只剩下麻雀的啁啾声,分外刺耳。
小芳挂被子的手停在了半空,脸上那乖巧的笑容僵住了。
王婶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眼底掠过一丝被戳破的恼怒,但随即又被浓重的油滑覆盖。
“佩兰姐,你……你看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王婶假意生气地拍着大腿,“我这不是为你着想嘛!
钱不钱的,咱们之间多少年的老邻居了?
人家那边也是讲道理的,就是……就是这年头,谁手头都不宽裕,大家总要有个……说法是不是?”
她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假意,“我也替你跟人家说了不少好话,就是老这样拖着,我这张老脸……”李佩兰只觉得胸口堵得喘不过气,眼前一阵阵发黑。
阳光明晃晃地照着院子里的一切,晾晒的旧衣物散发出尘螨与陈年霉变的混合气味,小芳那探究的目光,王婶那喋喋不休的“好意”和无声的催逼,都化作了沉重的枷锁,一层层压上来。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晴天”,比那些漏雨的阴冷日子,更让她感到彻骨的寒冷和窒息。
---**城市另一端,写字楼格子间。
**李明哲捏着刚从人事部拿到的本月工资条,上面的数字比预想的还要少一个档位。
财务在电话里含糊地解释着“绩效调整”。
他沉默地挂断,额角的青筋控制不住地微微跳动。
桌上摊开的,正是那个被他反复压缩、几乎剔除了所有创新可能、只剩下执行骨架的项目方案。
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屏幕亮起,弹出一条短信,发送者赫然是小芳:“李哥,下午王阿姨又来看婶婶了,说了好多话,婶婶脸色不太好。
屋顶的塑料布看着很吓人,快鼓破了似的。
家里这几天都在下雨(表情)……”冰冷的文字像一串钢针,猝不及防地扎进李明哲此刻最为脆弱的神经。
他盯着那个代表雨滴的emoji,脑海中却瞬间浮现出母亲在王婶和小芳“关怀”下那张苍白又硬撑着的脸孔,想象着那块随时会崩裂的塑料布下压抑的老宅……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窗外骤然聚拢的乌云,沉甸甸地笼罩下来。
那个风雨飘摇的老屋檐,和他自己紧绷到极限的处境,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彻底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