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他来这个破地方的第八年了,从以前的每天纠结于何时才能够出去,到现如今也慢慢看淡了。
半个时辰过后,一亦熟练地端出两碗精致素斋放在了石桌上,并轻轻上前叩响房门。
等老和尚打开门走出来的时候,他自己早已经坐上石凳大快朵颐了起来。
毕竟来这里每天吃的这么清淡,还要被强迫用灵力练习种树,身体消耗的能量远大于吃饭所收获的。
这也就导致了他经常性处于饥饿状态,只有通过睡懒觉的方式才能有所缓解。
吃饭的同时,一亦还不忘观察老和尚此刻的状态。
慢悠悠往嘴里扒饭的他双目微闭,看起来整个人身上充满了独属于老年人的迟暮之感。
可一亦却丝毫不敢因此而小瞧他,曾经的他就是误以为老和尚很好对付,所以多次趁其不注意想要溜下山去。
然而不管是清晨还是深夜,亦或是老和尚在禅房里面静心打坐的时候,他都仿佛能够提前一步预测到一亦的想法,然后平静地拿棍子把他赶回来。
“都多少次了,还想着靠这副萎靡不振的外表来诱骗我上当。”
回忆起老和尚之前每次抓到自己时,脸上都挂着淡淡的笑容,一亦再次感觉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重创。
恰好这时,远处的几片榕树叶被风吹过来,飘悬在一亦头顶上方,惹得他心中有些烦闷,于是伸手将它们统统拍到了地面。
不料老和尚突然睁大自己炯炯有神的双眼,开口问道:“方才我好像发现有什么东西在动,一亦你注意到了吗?”
虽然没有想到他会问出这个问题,一亦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方才有几片树叶飘下来,我怕脏了碗里的素斋,便将它们都给弄到地上去了,不是有心打扰师父用斋的。”
“非也非也!我人老不糊涂,你再想想答案是什么。”
一亦苦苦思索着老和尚话中的深意,他刚刚话中包含了两个答案,分别说明了树叶飘下来以及自己拂叶的动作,那为何都不正确?
“师父我想到了,是风在动!”
扭头看到榕树下叶片飞舞的场景,脑海中灵光乍现的一亦激动道。
老和尚摇摇头,叹气声中尽是难以掩盖的失落情绪,“平日里总让你参悟有关菩提树的奥秘,到现如今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吗?”
“你再看那门口挂着的幡旗,可有什么变化?”
还没等一亦好好自我反省,老和尚就又问道。
听到还是与先前类似的问题,一亦终于坐不住了,心中顿时五味杂陈,既有疑惑与不耐烦,同时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之感,使他下意识低下头躲避老和尚的目光。
不过根据老和尚话语中提及到的菩提树,一亦最终还是想到了答案。
是“心”,答案就是他的“心”在动。
老和尚弯腰捡起地上的树叶,悠悠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空无一物,何处沾惹尘埃?到头来此树只需向心寻,毋劳向外求玄。”
“师父此言差矣,我眼即是我心。我自来到这个世间开始,每时每刻都在用双眼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在经历。可要按照您说的用心去看,刻意忽略掉我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那这心岂不是反倒成了蒙蔽我,误导我的存在?”
明白话中意思的一亦却是提出了截然不同的看法,认为“心”这种东西实在是太过虚无缥缈了。
他曾经为此白白蹉跎了七八年的时间,每天都在思考“心”与尝试用“心”种菩提的路上努力着,毫无收获的他只能在满腔苦闷中否认“心”的价值。
对此,老和尚仅是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那么在你眼中,为师平生所追求的佛陀究竟为何物,若它真正存在的话,又该出现在何处?”
这又是一个刁钻的问题,老和尚归根结底还要辩服一亦,从而让他愿意真心接受自己的禅理。
以佛祖举例,佛门弟子皆是深信他的存在,同时信仰他誓要解救天下黎民于苦难之中的大慈悲举动。
可现如今谁真正见过佛祖的存在,没有神通广大的佛祖在西方渡人极乐,那他们这些佛门弟子平日里念经,颂禅岂不都是在瞎忙活?
论点绕回来,既然佛门中的所有人都是在心中信仰着佛祖的存在,而一亦却否认“心”的存在与正向用处,甚至刚刚他还大胆提出了“心”会欺骗人。
简而言之,一亦若是再继续坚持方才自己的观点,那几乎就等同于他否认了整个佛门数千年以来所坚持的信仰了。
而此等离经叛道的想法,显然又与一亦自记事以来所接受的教育产生了矛盾。
常言道“人老成精”,这句话算是在老和尚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了。
短短两句话,就把上一刻还在振振有词的一亦给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
看着久久说不出话来的一亦,老和尚脸上露出得逞的笑容,随即假惺惺地安慰他。
“徒儿不必过于纠结此事,毕竟想要达到我这样的境界,整个天底下都没有多少人可以做到。不过只要你愿意沉下心来感悟为师这些年传于你的禅理,想必日后也定能有所成就。”
不得不说,把眼前这个臭小子给教训了一顿的感觉就是好啊!
狠狠涨了回威风的老和尚此刻心潮澎湃,以至于面色都较先前红润了许多。
随便摆了摆手示意一亦收拾好碗筷后,老和尚便背过双手,迈着轻松愉悦的步伐回禅房打坐去了。
空留下一亦独自呆愣在原位。
类似于今晚这样的论禅已经有过很多遍了,不管自己如何进步,终究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想到这,一亦嘴角扯起苦涩的笑容。
在日暮时分阳光的照射下,他的影子被拉的很长很长,显得是如此落寞又孤独。
深夜,窗外的知了叫声吵闹个不停。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今晚一亦平躺在独属于自己的小厢房当中,却翻来覆去的无论如何都睡不着觉,索性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
时隔多年,他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来那幅如同地狱开启时的定格画面。
远处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燎原火海,其中隐隐可以看见那些小型森林的周围环绕着许多村寨,此刻都在遭受着某场惨无人道的屠杀。
生机勃勃的树木被逐渐燃烧成焦炭的刺耳“噼啪”声,夹杂着男女老幼凄厉的叫喊声,分毫不差地尽皆落入一亦耳中。
而他,仅仅是以一个普通看客的身份,见证了这场模糊不清的灾难。
“唉,我难不成真是受***了,都多长时间没出现过的幻觉,竟然今天冒出来。”
一亦使劲揉了揉自己光秃秃的脑袋,试图让自己恢复清醒。
结果徒劳无功,他发现自己越是想要忘掉这个画面,内心深处就越是忘不掉,反而还会诱发自己头痛的老毛病。
思路清奇的他决定反其道而行之,重新躺回床上,紧闭双眼让自己尽可能地沉浸在场景中。
回味完那短暂即逝的见证过程,一亦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沉思。
记得初次看到它的时候,还是以晚上梦境的方式呈现出来,自己并未在意。后来断断续续又做了几个一样的梦,他才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跑去问师父。
师父的回答是他过往身上的七情六欲过重,导致出现了梦境与现实相交织的幻觉。
这同时也与他在很小年纪之时,便被父母送进这座寺庙,跟着老和尚遁入空门的说法相互印证。
但一亦没告诉老和尚的是,他在每一次看似梦境与幻觉的画面当中,都产生了相类似的痛苦窒息感,甚至还曾因此而泪湿枕席。
当时他觉得丢人,所以没好意思跟老和尚说。不曾想,现在这份悲伤却成了无人可解的谜。
“师父!弟子有点困惑想向您请教,还请师父开下门。”
一亦最终叩响了老和尚的房门,退到台阶下的他面容彻底归于灰暗,再看不清楚半分颜色。
“师父,弟子晚上又做了那个有关森林走水的幻梦,心中实在是惶恐不安,故此特意来求师父指点一二。”
老和尚慈和地微笑道:“出家人难免会碰到几次着相的时候,即便是我这个半截子入土的老家伙也难以避免,更何况是你,没什么好惶恐的。”
“谢师父,只是弟子不太理解,为何我会在幻梦中产生如此真实的感受,就好像……我真的曾经亲身经历了这一切。”
话刚说完,一亦便开始小心观察起了老和尚的面部表情。
“不怪你见识短浅,人的七情六欲是极为可怕的,可怕到可以轻易支配平常人的全部生活。”
老和尚面容依旧平静,隐去万千波澜。
“哪怕是像我们这样遁入了空门的僧人,也难能斩断与它们的羁绊,其中情感影响自然给人以真实之感了。”
“多谢师父指点,弟子此后必会加强心性方面的修行,绝不会再让自己陷入类似的情境了。”眼见自己的试探毫无效果,一亦选择果断抽身。
“倒也不必如此,顺其自然即可。”老和尚摇头否定了一亦的决心。
“像我等终归只是凡人罢了,若谈到真正意义上地斩断七情六欲,恐怕只有大慈大悲的佛祖才能够做到,强求反而容易让自己产生更重的心魔。”
“弟子明白了,一切听从师父教诲。”
一亦点头退下,老和尚凝望着他的背影离去,久久无言。
“痴儿,莫非真是命中佛祖定下的因果。你只顾眼前真相,却浑然不知前路多歧啊!”
清冷月色之下,老和尚眼神当中竟透出了几缕迷茫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