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霜是被热醒的。后颈黏着粗布枕巾，竹席烫得像块烙铁。她刚睁开眼，

就被扑面的热浪呛得咳嗽起来。破洞的窗纸外，天幕泛着诡异的赤金色，

像是谁用朱砂笔把云彩都涂成了火团。"娘...娘你醒了？"细若蚊蝇的童声在床尾响起。

她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人。三个孩子蜷缩在阴影里，最大的不过十三四岁，

最小的那个女孩看着才五六岁。他们穿着打补丁的短褐，

露出的手腕细得能看见青紫色的血管。记忆突然洪水般涌来。大梁朝，景和二十三年，

程家村连旱三年。她是程家新寡的媳妇，丈夫半月前进山找水再没回来。

这三个...是丈夫前妻留下的孩子。"二姐别过去！

"最大的少年突然拽住要往前挪的小女孩，"当心她又拿竹条抽你。"程霜太阳穴突突地跳。

原身竟是个刻薄继母，丈夫尸骨未寒就克扣孩子口粮。昨日因小女儿偷吃半块糠饼，

原身举着扫帚追打时脚下一滑..."水..."她试着发声，喉咙像被砂纸磨过。

少年警惕地盯着她，从墙角陶罐里舀了半瓢浑水。水面上飘着草屑，程霜却顾不得许多，

仰头灌下去时瞥见水中倒影——蜡黄的脸，吊梢眉，左边颧骨有道新结痂的疤。

门外忽然传来喧哗。一个粗粝男声吼道："程家媳妇！里正叫各家去祠堂分粮！

"最小的女孩眼睛倏地亮了，脏兮兮的小手抓住少年衣角："三哥，是不是有粥喝了？

""喝个屁！"破木门被踹开，裹着汗酸味的汉子闯进来，"程王氏，别装死！

上回你多领的三升黍米，今日该还了！"程霜撑着床板坐起。原身的记忆告诉她，

这是专管户籍的程五叔。三个月前原身谎称怀孕，多骗了赈灾粮，

如今显怀的日子到了..."五叔，我娘真的知道错了。"少年突然扑通跪下，"您看，

这是今早挖的观音土..."他从怀里掏出块灰白土坷垃，上面还沾着血渍，

"求您宽限几日...""滚开！"程五叔一脚踢翻陶罐，浑水泼在泥地上瞬间蒸出白烟。

他忽然眯起眼看向程霜腰间："这玉坠倒是能抵...""不行！

"一直沉默的二姑娘突然尖叫，"那是爹留给三哥的！"她像只发疯的小兽扑上去，

却被重重甩在墙上。程霜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在汉子伸手的瞬间，她抄起枕边铜镜砸过去。

"啪"的一声，镜面在对方额头绽开血花。祠堂前的老槐树耷拉着焦黄的叶子。

程霜跨过门槛时，听见里头传来里正沙哑的声音："...官府的粮车被劫了。今日每户，

只得一升麸皮。"人群炸开锅。披头散发的妇人捶打地面："这是要逼死我们啊！

村东头老张家昨儿刚埋了幺儿..."程霜默默数着祠堂里的人。

三十七户如今只剩二十来人，多是老弱妇孺。

她的目光落在供桌下的青石板上——那里隐约有水汽。作为水利工程师的本能苏醒。

她蹲下身，指甲抠进石缝。青苔！虽然已经干枯发黑，但能长苔藓说明地下曾有水脉。

"程王氏！"里正的旱烟杆敲在供桌上，"听说你打伤了程五？"祠堂突然安静。程霜抬头，

看见众人嫌恶的眼神。原身的名声，怕是人憎狗嫌。"我要打井。"她说。嗤笑声四起。

驼背老汉啐了口："三年大旱，十里八乡的井都干了，就凭你？""在祠堂底下打。

"程霜指向青石板，"此处岩层错位，应是古河道遗迹。只要挖到潜流层...""放屁！

"程五叔包着白布冲进来，"这毒妇定是要毁祠堂风水！"里正浑浊的眼珠却亮了。

他颤巍巍走到程霜跟前："你真能找到水？""给我五个劳力，三日时间。

""若是找不到...""我带着三个孩子自焚谢罪。"程霜自以为凶狠的说。

身后传来抽气声，二姑娘死死咬住嘴唇。当夜，程霜蹲在祠堂后院。月光下，

三个孩子正在挖坑。老大铁锹使得笨拙，掌心全是血泡。"歇会儿吧。"程霜递过水囊。

白日在祠堂她就发现了，这具身体严重脱水。少年触电般缩手："娘喝，我们不渴。

"程霜直接掰开他手指。触到满手老茧时，少年抖得像片枯叶。原身究竟多可怕，

让这些孩子畏她如虎？"总是老大老二的。"她突然说，"你们总得有个大名。

"三个孩子惊恐对视。

最后还是少年开口："爹说...等丰收年请先生起...""今夜就有。"程霜指着星空，

"你叫明野，二姑娘叫疏禾，小妹..."她望见东方将白的启明星，"叫启微。

"启微忽然指着土坑："娘，出水了！"混着泥沙的水渗进草鞋。程霜蘸了点尝，

咸涩发苦——是上层滞水，不能喝。但村民们不知道。果然，当第一桶浑水提出井口，

祠堂外响起哭嚎。程五叔带着人撞门："妖妇！你果然在毁龙脉！

"程霜抄起铁锹横在井口："再往前一步，我就填了这口井！"人群僵住了。

八十岁的老妪颤巍巍跪下："程娘子，给***命水吧..."晨光刺破云层时，

程霜在井边竖起木牌：以工换水，一桶水换半日工。望着排队的人群，

她摸到袖中硬物——那枚龙纹玉坠，昨夜在井底找到的。这不是普通的玉。借着曙光，

她看见玉中血丝竟组成莲花纹样，而手腕内侧不知何时多了个朱砂痣，形状恰似莲瓣。

井台边的木桶撞出闷响。程霜攥着麻绳的手掌***辣地疼，

井底蒸腾的热气裹着铁锈味扑面而来。这是第七次下探，麻绳已用到三十丈长，

可吊上来的仍是浑浊的黄汤。"不能再挖了。"明野拽住绳索，"岩层开始渗红水，

这是要触地煞的征兆。"程霜盯着桶底沉淀的赤色砂砾。作为水利工程师，

她知道这是三氧化二铁遇水氧化的结果，但在这个笃信风水的村落，这无异于催命符。

祠堂东墙突然传来瓦片碎裂声。疏禾抱着启微滚进柴垛，

三个黑影正翻过墙头——是程五叔带的青壮，他们手里的柴刀在月光下泛着寒光。

"带妹妹去地窖。"程霜将玉坠塞进明野怀中，转身抄起捣衣杵。

原身瘦弱的躯体突然爆发出惊人力量，她想起穿越前在健身房练的巴西柔术。

当第三个汉子被过肩摔进井口时，程霜忽然听见地底传来空响。

类似洛阳铲碰到墓砖的清脆声，与白日挖到的岩层截然不同。"妖妇！你惊动地龙了！

"程五叔捂着脱臼的胳膊嘶吼，"等着全村遭报应吧！"程霜却笑了。

她扒着井沿朝下喊："明野，取我妆奁里的铜镜来！"寅时的月光斜射入井，

铜镜将光束折射到井壁某处。湿润的青苔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

程霜的腕间突然灼痛——那点朱砂痣绽成半开红莲，经络般的纹路顺着手臂爬上脖颈。

"是虹吸泉。"她声音发颤，"地下暗河通过虹吸效应形成间歇泉，

每月朔望之日..."话音未落，井底突然传来雷鸣般的轰响。程五叔连滚带爬地逃出祠堂。

浑浊的水柱冲天而起，在月光下竟泛着淡金色。程霜伸手接水，腕间红莲完全绽放的刹那，

她"看"到了——水幕中浮现出纵横交错的地下河网，

而程家村正坐在巨大的玄武岩穹顶之上。"娘！"启微的哭喊将她拉回现实。

小女孩举着满是齿印的胳膊："他们...他们抢走了玉坠..."里正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老人拄着龙骨木拐杖，身后跟着八个精壮汉子。他们抬着的不是棺材，

而是裹着油布的方形物件。程霜嗅到熟悉的气味——是生石灰混着陈米霉味。

"程娘子好本事。"里正用拐杖挑开油布，露出半仓黍米，

"只要您愿意守着这口井..."他的瞳孔突然收缩，枯枝般的手指直指程霜手腕。

红莲印记正在渗血，血珠滴落处，干裂的砖缝竟钻出嫩绿新芽。

程霜突然想起村志里的记载：景和元年大旱，有神女臂生红莲，指地成泉。

"地母娘娘显灵啦！"跟着里正来的汉子们齐刷刷跪倒。

程霜趁机抓起把黍米搓了搓——米粒表面泛着诡异的靛蓝色，这是官仓防虫用的孔雀石粉。

祠堂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火把将夜空烧出窟窿。

程霜望见人群中有张熟面孔——县衙的钱谷师爷正躲在草垛后，他腰间露出一截黄绫，

那是赈灾公文特有的装裱。"明日开坛祭天。"里正的声音像条毒蛇钻进耳膜，

"还请程娘子在祭文上按个手印。"程霜盯着供桌上的青玉砚。

当里正将混着朱砂的祭文递来时，她突然将砚台砸向神龛。藏在夹层里的账本哗啦啦掉出来，

最后一页记着触目惊心的数字：景和二十三年春，吞没官粮六百石。

"原来那日劫粮车的土匪..."程霜话说半句，里正的拐杖已抵住她咽喉。

老人脸上皱纹突然蠕动起来，皮下似有无数蚯蚓在爬。祠堂梁柱传来异响。

明野像只壁虎倒悬而下，手中玉坠正对月光——龙纹竟在石板上投出星图，

北斗勺柄直指供桌下的暗道。"快走！"少年拽过程霜滚进地道。

地道里的霉味熏得人睁不开眼。程霜攥着那枚龙纹玉坠，借着气孔透进的微光反复端详。

穿越那日她就发现了，每当月圆之夜子时，玉坠温度会骤然升高——就像此刻，

青玉表面浮现出细密水珠，在掌心聚成个晃动的圆镜。镜中赫然是她现代公寓的书架。

"果然如此。"程霜指尖发颤。这玉坠是原身丈夫留下的祖传之物，

竟能每月开启一次两界通道，只是每次传送不能超过十斤重。启微的***打断她的思绪。

小女孩躺在稻草堆上，额头烫得吓人。白日抢水混战中，她替疏禾挡了记闷棍，

左腿肿得像发面馒头。"娘，井台那边..."明野提着陶罐钻进来，

看到程霜正在拆急救包时愣住了。碘伏棉签与抗生素药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塑封包装上的文字古怪又神秘。程霜扯过布条裹住药盒："祖传秘药。"少年喉结滚动，

最终什么也没问。这些天他亲眼看着继母像变戏法似的从妆奁里掏出精盐、白糖，

甚至还有包着油纸的压缩饼干。最可怕的是前日，她竟将半袋水泥掺着糯米浆，

把塌陷的井台修得比官道还结实。祠堂方向忽然传来铜锣声。程霜扒着气孔往外看，

里正正指挥着村民搬运陶瓮，每个瓮口都贴着黄符——那符纸上的朱砂纹路，

分明是防潮的化学药剂标记。"他们在分粮。"疏禾突然开口。小姑娘不知何时醒了，

枯黄的手指抠着地砖缝："瓮底画着蓝圈的都是毒粮，吃了会拉绿尿。"程霜浑身发冷。

她终于明白那些掺了孔雀石粉的粮食去向——里正把陈粮分给外姓人，

而程氏宗亲吃的则是官仓新米。难怪灾年饿殍遍野，程姓族人却只是面有菜色。

玉坠突然开始发烫，镜面浮现的却是县衙书房。程霜看到钱谷师爷正在誊写赈灾奏报，

其中一行墨迹未干："程家村饿毙七十三口，恳请减免秋赋..."她摸出半截铅笔，

在奏报背面急速书写。现代碳芯划过宣纸的沙沙声中，

钱谷师爷突然见鬼似的跳起来——那砚台里竟浮出字迹：明夜子时，祠堂换人。"明野，

去把晒场的石磨擦干净。"程霜将退烧药喂给启微，"疏禾跟着我学认秤星。

"子时的梆子响到第三声时，祠堂角门吱呀开了。钱谷师爷裹着夜行衣闪进来，

灯笼照见供桌上摆着的物件时，他手中算盘哗啦落地。二十袋雪花盐堆成小山，

白砂糖在月光下像碎钻闪烁。最刺眼的是那摞蓝皮账本——正是里正藏在神龛夹层的真账。

"程娘子想要什么？"师爷的喉结上下滚动。"明日开官仓，按黄册放粮。"程霜掀开草席，

露出底下双目圆睁的里正尸体，"就说老里正悲悯百姓，自请捐躯求雨。

""那这些仙家宝物...""盐糖五日后会在县衙库房出现。"程霜将急救包推过去，

"用此物可救县令公子的肺痨。"师爷的手伸到半空又缩回。

他注意到程霜腰间玉坠已布满裂纹，像张即将破碎的蛛网。鸡鸣时分，

程霜背着启微回到地窖。玉坠最后一次发烫，镜中浮现超市货架时，

她毫不犹豫地选了十斤婴儿奶粉。"娘..."启微迷迷糊糊蹭着她颈窝，

"你身上有槐花蜜的味道。启微蹲在灶膛前鼓着腮帮子吹火，火星子溅到草鞋上，

烫得她抱着脚直蹦跶。程霜举着锅铲回头时，正看见小姑娘把烫红的脚趾头往陶罐凉水里浸。

"让你看火不是玩火。"程霜捞起湿漉漉的小丫头，顺手往她嘴里塞了块麦芽糖，

"去把晒场的簸箕收进来，西边云脚发沉，怕是要落雨。"疏禾踮着脚在檐下摘干辣椒串，

听见这话仰头望天："娘唬人，这日头毒得能晒化门环..."话音未落，

一滴雨正砸在她鼻尖上。明野扛着竹匾从后院冲进来，新晒的萝卜丝在雨帘里扬成金丝帘。

程霜抄起葫芦瓢往酱缸上扣。这是她穿来后腌的第一缸豆瓣酱，照着视频学的三晒三露法。

前日偷放了两片土霉素，眼下正泛着红亮的油光。"娘！鸡窝漏雨了！

"启微举着破草帽当伞，小黄鸡在她怀里扑棱翅膀。

程霜拎起补屋顶剩下的糯米浆就往鸡圈跑，这可是她试验杂交的芦花鸡，

用玉坠换来的现代种蛋孵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四人挤在灶房补蓑衣。

明野搓棕绳的手艺越发娴熟，疏禾把去年攒的鸭绒往夹层里塞，

启微歪着脑袋给每件蓑衣画记号——程霜那件袖口被她描了只胖头鱼。

"昨儿五婶送来半升黍米。"疏禾突然开口，"搁在梁上篮子里，用蓝布包着。

"程霜穿针的手顿了顿。自打祠堂分粮那事过后，村里人待她客气不少。东家送把野菜，

西家给捆柴禾，都知道程寡妇现今是能用野草做出四菜一汤的人。雨势渐小时，

灶上飘出奇香。启微扒着锅沿咽口水，看程霜揭开木盖——泥鳅豆腐汤滚着奶泡，

杂粮贴饼子焦黄酥脆，凉拌灰灰菜淋着花椒油，最稀奇的是那碟炸得金黄的虫蛹。

"昨儿教你们挖的蝉猴。"程霜夹起一个咬得咯吱响，"高蛋白，长个子的。

"明野盯着碗里的时候想着扭动的胖虫蛹，脸比灶灰还黑。疏禾闭着眼往嘴里塞，

嚼着嚼着忽然睁大眼："脆生生的，像炸麻花！"启微有样学样，吃得满嘴油光。

程霜转头盛汤的功夫，小丫头偷摸往兜里藏了两个，

被烫得直抽气——这是要给后巷的瘸腿阿伯留的。暮色初临时，院门吱呀一声。

程霜举着油灯照见个湿漉漉的布包，里头裹着三枚鸭蛋两颗梨。五婶的脚步声在巷口轻响，

像怕惊了谁似的。"明日教你们做皮蛋。"程霜晃了晃青壳鸭蛋，

"用桑树枝灰和生石灰..."疏禾突然"哎呀"叫出声。她纳的鞋底上粘着坨黄泥，

细看竟是半融的麦芽糖——准是启微偷藏糖块被灶火烤化了。小丫头早钻到桌底装睡，

睫毛颤得像受惊的蝶。雨彻底停了，月光洗过的晾衣绳上，四件蓑衣滴着水。

程霜的那件袖口，胖头鱼在风里一摆一摆，仿佛要游进银河里。

启微顶着满脑门灶灰从柴堆里钻出来时，活像只偷油的小老鼠。程霜拎着她后领子抖了抖，

灰扑扑的衣褶里掉出两枚完好的鸭蛋——这是第三回逮着小丫头偷藏原料了。"再捣乱，

晚上不给你浇糖画。"程霜故意板着脸，手里的桑木勺却稳稳舀着柏树枝灰。

这灰得用慢火煅过三遍，掺上生石灰和粗盐，调成不稀不稠的泥浆才算正宗。

疏禾蹲在石臼前捣茶叶，忽然"咦"了一声。去年晒的野菊茶混着老茶梗，

被石杵碾出股奇异的草木香。明野正给陶坛刷桐油，

闻言凑过来嗅了嗅："像庙里供的线香味儿。""正好添进裹料里。

"程霜抓了把茶末拌进灰泥。启微趁机踮脚蘸了点泥浆，在晾晒的苇叶上画歪歪扭扭的太阳。

午后的日头穿过藤架，把四口酱缸照得琥珀般透亮。里正娘子挎着竹篮上门时，

正撞见明野在追打偷吃裹料的公鸡。少年举着扫帚满院跑，

鸡扑棱着翅膀把晒灰的竹匾掀了个底朝天。"程娘子倒是好兴致。

"妇人瞄着院里七零八落的家伙什，"听说你要教大伙儿腌变蛋？"程霜抹了把额角的泥浆，

笑着递过刚封坛的陶罐："劳烦婶子带话，明日未时祠堂教方子。"坛口特意留了截麻绳，

系着片写了"廿日启封"的木牌。第二日祠堂热闹得似年节。五叔公抱着小孙子挤在最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