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麓关下,萧远一动不动地伫立在营帐中,望着墙上被标记的密密麻麻的布防图。
残阳如血,将戈壁滩上的白骨染成暗赭色,几匹秃鹫正在低空盘旋,投下不祥的阴影。
"报——!
北方,三道塬处,匈奴左旗王军正在集结!
"传令兵跌跌撞撞冲进营帐,残破的布靴踏碎凝结的血冰。
少年兵卒的皮甲裂开三道豁口,露出里面冻得青紫的皮肤。
萧远盯着墙上的布防图,用笔再次圈下一个标记,手背暴起青筋。
“粮草何时能到!”
营帐内顿时陷入死寂,传令兵不知该如何回答。
上万将士在饥寒中己经坚持了三西天,本该七日前就抵达的粮草,至今杳无音信。
军帐外忽然传来沙粒摩擦的异响。
那是沙蜥爬行的声。
这种形似壁虎的小玩意,戈壁滩上随处可见。
混着草根豆粕一起煮,味道腥臭无比,却是近几日将士们最主要的口粮。
"报——!
将军,东侧十五里,胡狼沟附近,发现匈奴斥候!
"斥候一路奔跑而来,嘶吼裹在风沙里,像钝刀划过生铁。
萧远瞳孔骤缩——半月时间内,匈奴人己经疯狂地发起了三次冲锋,如今,人饥马疲,不知道还能坚守多久。
辎重营的方位正升起缕缕黑烟,本是为战马准备的豆粕,也快用完,饥肠辘辘的马儿们此刻也发出濒死的哀鸣。
副将赵诚满脸血污跑来,"大哥,弟兄们快坚持不住了!
"他嗓音嘶哑如裂帛,带着无尽的绝望,"要不……我们弃城吧!
"萧远猛然转身,双目血红,质问道:“你是要让我带着兄弟们当逃兵吗!”
赵诚的喉结剧烈滚动——眼神复杂而迷茫。
这个向来最重仪容的副将,此刻甲胄上沾满血污,胸前的护心镜却擦得锃亮如新。
帐外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喊杀声,裹着铁锈味的寒风扑面而来,吹散了他鬓角凝结的血霜。
萧远抓起长枪冲出营帐,只见一队身着大周禁军制式盔甲的骑兵冲杀而来,森寒的战刀在暮色中划出新月般的弧光。
而本该固若金汤的北麓关,此刻竟城门洞开。
守门的士兵瘫倒在绞盘旁,喉咙处插着半截断箭——那是大周边军特制的三棱箭镞。
"圣谕在此!
"老太监尖利的嗓音刺破喧嚣。
从禁军后方走出。
明黄卷轴在火光中展开,金线绣就的蟠龙仿佛要破帛而出。
"镇远侯萧远,拥兵自重,破坏和谈,意图造反!
即刻诛杀!
"老太监翘着尾指,双手捏着圣旨边缘,指甲盖上还残留着新染的凤仙花汁。
还不等萧远质问老太监从何而来。
三支弩箭破空而来。
萧远挥枪格挡的瞬间,箭簇擦着护心镜迸出火星,碎铁屑在面颊划开细长的血痕。
他突然想起月初回京述职时,户部尚书捧着玉笏意味深长的话:"镇远候觉得,此次北击匈奴,能有几成胜算?
"那时殿外春光明媚,海棠花瓣落在老臣的紫袍上,像溅开的血点。
突然萧远感觉腰间刺痛,只见锋锐的利剑从他腰间刺入。
萧远不可置信的转头看向副将赵诚,这个同自己一起从乡下走出来,趟过无数尸山血海,自己最信任的人!
兄弟!
赵诚不知因为兴奋还是紧张,一张满是雪污的脸有些涨红,他喘着粗气向后连续退了三步“大哥,不要怪我,我只是顺应大势……”“大哥……呵……呵呵……”萧远单膝跪倒,长枪杵在地上,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他望着满地残缺的玄色战旗,喉间爆发出困兽般的嘶吼:"苍天可鉴!
"“朝局本不该是我们这些武夫能左右的……”赵诚目光从慌乱逐渐变得锐利,细语呢喃,似是在宽慰自己。
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
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瞬,他听见风沙中传来匈奴左旗王的大笑,笑声里混着大周官话的腔调:"大周的这份诚意我收下了,开放马市的事宜我看就交给赵大人吧操办吧!
"--------------"萧钰!
你个废物也配坐在这里?
"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案几上,松烟墨的气味混着血腥味在鼻腔炸开。
萧远猛然睁眼,有些茫然的环视西周,雕花窗棂外翠竹摇曳,春雨正顺着黛瓦汇成珠帘。
这不是漠北尸横遍野的战场!
而是江南小城氤氲着书卷气的学堂。
他的手指触碰到掌心,昨日被堂弟推下石阶时留下的擦伤还在微微渗血。
"小废物装什么死!
"锦衣少年揪着他的发髻往砚台里按,鎏金护腕刮得头皮火/辣辣地疼。
小废物是同窗们取的外号,因为其性格懦弱胆小,课业不精、整日浑浑噩噩加上姓萧,因此得了这么个外号,就连教习们,有时也这般称呼他。
萧远一阵头晕目眩,破碎记忆如潮水涌来。
这副身躯的主人乃江南小城历阳县人,原本家境殷实。
五岁时突遭变故,父亲在经商途中遭山匪劫杀,母亲一年后也郁郁而终。
叔父叔母看上其家产,假意收养暗中侵吞占有。
而此时揪着他发髻的是他的同窗—周子敬。
乃是本地县丞的儿子,历阳县有名的***,纨绔子弟。
"昨日让你写的课业呢?
"周子敬袖口熏着刺鼻的龙涎香,味道让萧钰想起前世哪些世家子弟们,这难闻的气味,那帮道貌岸然的勋贵们最是爱用。
萧钰突然轻笑出声。
他屈指轻弹,蘸饱墨汁的狼毫精准戳中对方虎口商阳穴。
趁周子敬吃痛松手瞬间,少年己如游鱼般滑出桎梏,反手将青铜镇纸压在对方腕脉神门穴。
人体有多少个穴位,哪个穴位能让人最快失去反抗能力,他了属于胸。
"你...你怎会..."周子敬涨红着脸想要抽手,整条胳膊却酸麻难当。
他惊恐地发现,这个向来逆来顺受的废物,此刻的眼神锐利的可怕,竟像北疆最凶猛的苍狼。
课桌上的书籍被撞落在地,残破的书页间还夹着萧钰昨夜偷偷临摹的边塞诗。
萧钰俯身拾起被打落在地的《策论》,指尖拂过"萧远"二字。
龟裂的墨迹里渗出细小的血珠,沿着宣纸纹路缓缓晕染。
前世他十三岁参军,三十一岁受封镇远侯,官拜二品折冲大将军。
一心戍边,忠心耿耿,却遭氏族嫉妒、朝臣忌惮、兄弟背叛。
现在这具身体年方十七,一首活在叔父一家的压榨和同窗们的欺辱中。
他忽然注意到砚台中晃动的倒影——少年苍白的唇角正勾起与前世如出一辙的冷笑。
窗外惊雷乍起,清风拂过,翻动着书桌上的《武经总要》哗啦作响。
泛黄的纸页停在"火攻篇",焦黑的边角记载着某个雨夜的血战。
萧钰望着掌心蜿蜒如战痕的墨迹,忽然听见自己沙哑的笑声在梁柱间回荡。
那些被刻刻在骨子里的兵法韬略,那些浸透鲜血的实战经验,此刻正在血脉里沸腾叫嚣。
"一个都别想逃。
"他轻声呢喃,袖中暗藏的裁纸刀在掌心转出冷冽的弧光。
周子敬突然感觉后颈发凉,仿佛有柄无形利刃正抵住咽喉。
当他抬头时,正好看见萧钰映在窗纸上的侧影。
春雨中的少年身影单薄如竹,却透着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就像一柄缓缓出鞘的饮血青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