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靠在车窗上,掀开车帘瞧着外面的行人,听他问,头也不回的答:“后日吧。”
夏烬微拧了下眉,不动声色道:“为什么?”
“我弟弟初来京都,带他逛一逛。”
听到“弟弟”二字,他只觉针扎一样刺耳,面色阴沉,一言不发的闭目养神。
车内无声,穆清好奇的回过头,见他唇角抿的平直,脱口而出问道:“你怎么了?”
话一出口又有点后悔,他有什么烦心事又是她能帮的上的。
夏烬睁开眼,眸光不善。
“我十四岁进京,同你弟弟如今差不多大,一路坐着马车进宫,当时路过八角巷,你说新搭的戏台子快要上角儿了,那个班子‘打金枝’最是好看,一年才登一次台。”
他顿了顿,穆清却猜到了下文。
“后头你不告而别,八角巷我路过了千百次,‘打金枝’也唱了七年,我却一次都没有听过。”
穆清摸了摸鼻子,深知自己罪孽深重。
“骗子。”
他中肯的评价了一句,不愿再同她交流。
穆清附和:“我确实是个骗子。”
“其实我本不喜欢听戏,那时也是为了安抚你随口说说。”
听她承认,夏烬视线扫过来,戾气丛生。
她却浑然不在意:“我幼时在戏班长大,整日被班主抽鞭子,对戏台没什么好印象,甚至看到就怕得发抖。”
“后头入翰林,士大夫附庸风雅,多爱梨园宴饮,我却一次都没去过。”
“所以自知这辈子有些东西注定无缘,不会因为什么而改变,‘打金枝’一样,你也一样。”
他也一样。
“呵。”夏烬冷笑一声。
穆清以为他又开始对她嘲讽,无奈的转过头,继续看外面,心却没由来的烦躁。
静了半晌,却听他突兀的一声。
“我又没怪你。”
马车停在了东顺客栈门口,穆清起身。
夏烬视线追随着她动作:“后日我派人来接你。”
穆清好似没听到一般,掀帘下了车。
夏烬手心微抬,停顿片刻,五指渐拢,缩回了袖中。
直到她进了店,方才收回目光。
“走吧。”
*
寿儿终于等到她回来,忙迎上前:“主子可寻到款冬花了?”
穆清掏出袖中油纸包,递给了她。
“寻个干燥处放起来。”
寿儿惊掉了下巴:“您怎么弄来的?”
穆清避而不答,转问她:“吃饭了吗?”
寿儿点点头,忧心道:“掌柜来送饭,婢已经用过了,可少爷他……”
穆清抬眼,看向二楼紧闭的房门,大概知道怎么回事。
“不必管他,你去熬药,让厨房热碗粥上来。”
“是。”
穆清试探着推了一下穆稳的房门,纹丝不动。
“阿稳。”她屈指扣响门:“让我进去。”
等了许久,里头依旧无声。
穆清不是什么耐性的人,寻了一根长筷,挤进门缝中一顿乱捅,到还真让她顶开了。
木栓“当啷”落地,门同时被她推开。
窗下桌案点了一根蜡,烛火飘摇,屋内仅有这一点光源,穆清夜视不好,走的极慢。
少年靠坐在床头,因着痨病缠身,面色苍白,穿上白袍淡的像是一幅水墨画。
听到她进来,头也不抬,继续翻着书。
穆清上前,卷起张草纸沾火星,又点了两根蜡,套上灯罩,房间内才亮堂些许。
“屋子这么暗,看什么书。”
穆稳不理,回应她的只有翻页声。
穆清坐在桌前,一手支着下巴,另一手剪烛花,嗓音轻缓:“才到汴京半日,谁又惹到你了?”
“能不能好好说话。”穆稳合上书,转眼看过来:“我又不是小孩子。”
虽然病痛消磨了少年人的朝气,但他底子好,五官精致,冷着脸时多了分旁人没有的清隽。
他这些年,最不喜穆清一副哄孩子的口吻,每每听到,必要气上一整日。
“不好意思,习惯了。”穆清弯起眼:“不是小孩子,难不成是大孩子?”
拿准他不爱听什么,偏故意说,穆稳瞪了她一眼。
见她笑而不语,穆稳扔了书,坐直身体。
半晌盯着她凉凉道:“干嘛去了?”
“没干嘛。”穆清神色如常:“碰见昔日同窗,聊一聊罢了。”
“同谁?男的女的?”穆稳眼睛忽闪,很快捕捉到了“同窗”二字。
穆清抬眼看向他,神色平静:“你在质问我?”
他却还是追根究底:“到底是谁。”
“宋少柏,从前做官时的一位兄长,好些年不联系,喝了杯茶而已。”
她刻意隐去夏烬,若要让穆稳知道,她为了求药签了卖身契,估计死都不会喝药。
穆稳看她神色坦荡,不似作伪,将信将疑地又问了一句:“为何这么晚才回来?”
三言两语已将穆清问的有些烦了,皱眉道:“你今日怎的这么多问题,你是弟弟我是弟弟?”
她语气不好,说出口时自己也知多冲,可不这样又实在没有威慑力,穆稳哪有半点弟弟的样子,只得偷偷瞟了一眼他神色。
见他没什么表情,才放下心。
“娘子,粥热好了,可要现在用?”
来的时机恰好,穆清也觉得气氛尴尬,对着门外喊到:“拿进来吧。”
掌柜端着托盘进来,红豆粥甜腻的香气,钻进鼻腔里,穆清也有些饿了。
问道:“还有吗?”
“管够,厨房熬了一锅。”
穆清正欲离开,刚起身却被拽住手腕。
穆稳道:“吃我的。”
穆清摇了摇头:“你吃完还要喝药,再者又不是没有,我抢你的做甚?”
话语间想拂开他的手,少年却攥的更紧,腕间一痛,她竟有些纳闷,这病秧子哪来这么大力气。
穆稳直直盯着她,瞳孔闪烁着火苗的微光:“那你喂我。”
穆清挣脱不开,心道奇怪,这孩子极少表露出什么情绪,甚至对她表现的更加疏离。
正是因为极少亲近,他的话,她格外重视。
穆稳想要什么,就是天上的星星,她也有法子弄下来。
莫说这几近于撒娇的一句“喂我”,换做往日,她当即就应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可如今,看见穆稳,脑海里总是不由自主浮现夏烬,和那声“骗子”。
穆清沉吟不决,穆稳执拗不退,两人之间无形碰撞着一种气流。
掌柜见他俩僵持不下,且这画面些许的诡异,闷声道:“我去给娘子盛一碗。”
木门关上,房内就剩他们二人。
“撒手。”穆清冷声道。
穆稳垂下眼,似乎心中有气,依旧不松手。
穆清狠狠一拽,将手腕从他手中扯了出来,透白的皓腕现出一圈红痕。
她头也不回的走了,只剩穆稳一人,孤零零的坐在床头,盯着自己的手。
良久,门外又响起两声叩门,他极快的抬起头。
寿儿道:“少爷,药好了。”
穆稳敛下眼:“放那吧。”
寿儿小心翼翼放在桌上,退出时贴心的关好门,封闭的空间内终于只有他一人。
穆稳抿唇不语,眉间拢上一层阴郁。
无言静默许久,他伸出手,将那碗滚烫的药浇进了花盆里。
穆稳也不知为什么不让她走,只是觉得,来到汴京,有种令他恐惧的不安。
这份不安,随着方才向窗下随意的一瞥,愈发失控。
大梁礼教繁冗,最注重正统。
若不是贵胄王侯,普通士大夫哪有胆子用两马牵引车辇,更何况那车厢乌木,又怎会是她口中的同窗用得起的。
穆清在撒谎。
他闭了闭眼,将心中不受控制的猜忌按了下去。
是谁也无所谓,重不重要更与他无关。
他时常自私的想,只要“穆稳”吊着一口气,这位好姐姐便不会弃他于不顾。
无论何种身份,何种手段,最后能够留在穆清身边的,只有他穆稳而已。
旁人,都是过眼云烟。
*
“世子,您的信。”
时遥推门进来,手中拿着一封信,一张贴。
夏烬无心理会,手中正裁着一块玉,黑木桌上一缕红绳极其吸睛,似乎做的是个吊坠。
他低头,漫不经心道:“谁的?”
“宫中递来的,是柔嘉公主。”
“扔了。”
“是。”时遥不出所料,转身走出门外,却听世子声音又起。
“等等。”
时遥默默旋了个身,探身进门:“世子还有何吩咐?”
夏烬不知想到了什么事情,心情极好,眸中玩味一闪而逝。
“这帖子是谁的?”
时遥道:“也是柔嘉公主的,三日后皇后生辰,龙郡设宴邀您同去。”
“谁要跟她同去,莫名其妙。”夏烬手上动作不停:“帖子收了,信烧掉。”
“世子您要去?”
夏烬轻吹一口气,浮于手上的玉屑空中四散,懒懒道:“龙郡秀美,当要好好赏景。”
“若有佳人相伴,沿路才不会寂寞。”
“可要属下陪同?”时遥板着脸,看不出愿意还是不愿意。
他听这话竟然抬起头:“你算哪门子的佳人。”又奇了怪了:“你眼睛为什么向上翻?”
“属下太过遗憾,才会眼眶酸涩。”
夏烬打量了他两眼,见他态度端正,又收回视线让他退下,继续刻着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