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鹤院内,子时。榻上的女子爱抚着女婴稚嫩的面容。虽说有几分贤和姿态,却也难掩面上倦容。“大娘子早些歇息吧。”卫嬷嬷劝道。“你且将禾儿抱去西堂屋吧。”“这……”卫嬷嬷不敢不遵,但仍然担心不已。过了约一炷香的功夫,棠鹤院东堂屋起火,火势之盛,凶猛异常,烈焰腾腾,不可阻挡。卫嬷嬷只能抱走婴幼儿,许府一时乱套,奴婢下人等皆慌忙救火,卫嬷嬷便将***抱去许老太太屋中。而棠鹤院内,许煜之发妻崔氏手持诗篇吟唱道:“欲于南浦同舟济,却目送、君归去。横塘细雨知送否?石桥岸边,一川烟草,朱塔飞孤燕。良辰好景合昏嫁,羞见新人弄红妆。昔日夫妻真几许?黄粱梦醒,满怀余恨,愁念折秋棠。”崔氏一边吟唱,一边烧了许多诗篇信件。随后竟然推倒烛火,助长火焰之势。崔氏回眸笑望窗外,只见她模样虽憔悴,却仍能分辨出昔日的花容月貌。崔氏莞尔一笑,遂倒在大火中。
丑时末,火势熄灭,许老太太、许煜具坐在前堂,卫氏跪于地,许老太太质问道:“卫氏,你也算是侍奉在大娘子身边多年的老人了,怎么不好生看着,纵的火势横生,若非看在你救护还算有功,此刻你恐怕还跪不到这里。”老太太气极了,拍了拍桌子,连茶盏也跟着晃动,一贯慈爱的面庞此刻也是只有悲愤。卫氏哭诉道:“郎中早前就说大娘子已经是药石无医了,可怜禾姐,她还只是个尚在襁褓中的幼儿啊”卫氏哭诉无度,竟然昏厥过去。老太太只能遣下人将卫氏抬下去。“如今的结果,可是遂了你的愿,可以将那养在外头的、名不当言不顺的妾,抬进来作你的正房大娘子。你去祠堂、问问许家的先魂,再问问许氏宗亲,看看有没有人同意你们这桩好事!”到底是夫妻一场,可许煜却连热泪都不曾撒下一滴。因着老太太的怒火正盛,他才没有敢多言。
翌日,许煜以许府主君身份昭告宗亲耆老,又去家祠拜过,将亡妻崔氏记入族谱。过了几日,忙完丧葬之事的许煜去慈恩阁拜老太太,小心翼翼地问:“如今事已至此,儿斗胆,请母亲为儿再议一门亲事。”“议亲?呵,只怕议亲不过是个幌子,崔氏在你身边七年啊!整整七年,她的贤良淑德、温柔敦厚,竟然不比一个外室,还是,还是一个被抄家的小官之女。不成器的东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唉”见他不敢应答,老太太只能点头:“我知道你什么心思,朝中重臣都盼着官家早早的过继宗室子。也罢也罢,只怕这时局也拖不得,只是可怜了孩子。”“我这个做父亲的自然会好好教养着孩子。”“不劳烦你了,禾儿,且养在我这个老婆子身边吧。”老太太不悦地回道。“是,儿子都听母亲的。”待到许煜离去,晚间,老太太用罢晚膳,身边的常嬷嬷拿着一张折叠好的宣纸递上前来,老太太略有疑惑地接过宣纸,见嬷嬷脸色不对,就令一众下人皆退下,独留嬷嬷一人伺候着。老太太将宣纸摊开,“青玉案”三字映入眼帘,老太太看到词末,竟然不觉读出声来:“昔日夫妻真几许?黄粱梦醒,满怀余恨,愁念折秋棠。”“当真是孽缘啊!糊涂,许家的男人都糊涂啊!”老太太不禁愤慨道。常嬷嬷劝说道:“都是主君自己选的,您千万别气着自己。她写的词……可要烧了?”“不用,放在盒子里,同前些日子整理出来的崔氏的嫁妆放置在一处。孽缘啊,将来,是要一并还回去的。”
嘉佑二年春,许府
许老太太千挑万选,选了淮南路、泗州盱眙县的王氏,要说这王氏,祖父曾是官家的少傅,配享太庙,只是王氏的父亲,在先父的一众子嗣里,实在是个平庸的,官做的竟还没有许煜这个晚辈高,不过许煜虽然是江南西路的洪州通判,到底是鳏夫,王氏做续弦,本就是绰绰有余。起先,王家以为许家要娶的是嫡长女,本没嫁女的意思,但碍着许老太太亲自出面说亲,到底还是见面了。王家大娘子是个颇厉害的,在正堂亲迎老太太,老太太刚坐定,王家大娘子便先声夺人道:“我先前听公公说起,说是他昔日的同僚,您的先父,沈文忠公、素有雅致,常常同他互赠诗词、赏花饮酒。如此说来,我们两家也是旧交了。”老太太听出她的意思,先前媒人来说亲,她王大娘子一口回绝,如今自己登门,她不好直接下自己的脸面,无非是希望自己能念及情分,别拿身份压人一等,若要论起来,她王家不比许家差,她这是借着怀旧的名头,不想撕破脸,闹的两家不痛快。可老太太只是笑道:“先前媒人自说自话,我想要的儿媳妇,是次女映贤,而非长女。前两日我一直忙着筹备聘礼,没成想媒婆作梗,倒叫我家险些丢了这姻缘。”听罢,王大娘子喜不自胜,连连称好。这头说罢,老太太回府,常嬷嬷说道:“先前,您让我安排媒婆到王家议亲,只说是求娶嫡女,王家女均未出阁,想来是为了让王家大娘子以为求娶长女。只是,说来也怪,都是嫡女,竟也有偏私。”“不管怎么说,那映贤是个不错的,虽说有些愚笨软弱,但也是个品行好的。”既说定了亲事,便急忙忙的筹备起来,一时间,许府好似恢复了罕有的热闹。除了禾儿这个还在练习爬行的***,许府其它的人都忙里忙外的等着迎新的大娘子入门
嘉佑三年 许府
大娘子入门后,头一胎就生了男孩,主君取名许禹寻。同年,外室秦氏怀胎生子,主君起名禹玮。这边秦氏的事情是万万瞒不住了,大娘子也早有怀疑,既然秦氏添了男丁,又是官人执意要纳入门,大娘子是闹也闹了,实在没办法,为免丢许府的脸面,也只能准了。大娘子不久又孕,于是买良妾林氏,大娘子陪嫁的刘嬷嬷不解,在服侍大娘子歇息时问道:“大娘子,先前主君执意纳秦氏,秦氏生子,纳进来也就算了,可您毕竟才入许府两年,添了嫡子,如今又有了身孕,何必如此呢,若是秦氏和林氏同时有孕,岂不是搬起石头砸了咱自己的脚。”大娘子在榻上本是低眉侧卧着,闻言抬头说道:“我怎么不知道主君疼那个***,先前,我叫你多方打听,竟然打听出许府天大的丑闻……”“大娘子,慎言、慎言啊。”听到“丑闻”二字,刘嬷嬷吓得连忙出声提醒。“我知道,横竖是和主君那死去的前妻有关,虽说当初知道一些实情的人都发卖了,但也能查出些蛛丝马迹,竟不知道秦氏那***有如此本事,我想想就觉得后怕,我是不指望主君能因为林氏而冷落秦氏,但是总归是能分一分主君的心思。”大娘子说罢,叹了口气。“我知道大娘子的不易,林氏,是我亲自寻来的,大娘子放心,林氏是个品行端正的,对大娘子也恭顺。大娘子如今又有了身孕,还是不要太劳累了。”刘嬷嬷劝说着。大娘子摆手:“我知道,你这几日细细留意主君的去向,先下去吧。”“是。”
几月后 惠和院 大娘子主屋
“主君前几月都在那林氏房中,前两日,林氏身子不适,找郎中看过,说是怀上了。”刘嬷嬷一边倒茶一边说道。“那秦氏又怀上了孩子,若是林氏的肚子再不争气,只怕主君会更疼爱饮霜阁的那***。”大娘子有些动怒,本就是脾气不好的,若不是有着身孕,只怕是此刻便要将茶盏掀翻在地。“大娘子别动怒,听说那饮霜阁的秦氏遣人送了不少补品到林氏那里。”“不必管她,你照例给一份尽尽心意就成,还不知道那***肚子里安的什么心。”
话说这头,兰蘅阁 林氏(林悦兰)
“我真是来的迟了,妹妹勿怪。”这边话都落了地,秦氏(秦可依)才扶着珠玉做的头饰,挺着还不太显怀的孕肚踏入堂中。林氏刚刚起身迎她,她还未落座便又开口:“说来也是,本应该一炷香前就到这呢,可是玮哥儿又哭闹起来,一时没走开,倒叫妹妹好等,实在是我的不是。”语毕,她已然是坐定了,只留着林氏还站着,林氏只是淡然一笑,俯了俯身答到:“姐姐送来了不少物件吃食,于情于理,都应该是我去看望姐姐,不料姐姐先遣人送东西,又告知要亲自前来,我这边东西还没个着落,便急忙来迎,有失礼数,还请姐姐不要见怪。”“你我既然是姐妹,有什么见不见怪的,快坐下,还怀着身子呢。”秦氏说着,便急忙扶她坐下。林氏坐定,笑着将沏好的茶端过去,秦小娘喝了一口,便有些吃惊地说笑:“我还没喝过这般清香的茶呢,想来主君是疼你的。你要是真到我那饮霜阁里,可没有这么好的茶喝。不知道主君赏的是什么茶,妹妹能不能忍痛割爱给我一些。”“这是我自己做的花茶,都是之前做的,如今正赶上了时节,应该还有一些茶饼,姐姐不嫌弃就拿去。”林氏笑着说。“妹妹喜欢花茶啊,我竟然不知道妹妹的手这样巧呢,做的茶这般好喝。”秦氏又与之说笑了一会,便借口看玮哥儿离开了,临走的时候还带走了些茶饼。秦小娘刚走,林氏身边的贴身婢女问道:“都这个时候了,姑娘还要去慈恩阁看望老太太和禾姐吗?”“说了多少遍,不可再称呼我为姑娘,如今和以往不同了,言行举止不可落人口舌。老太太那里自然要去,不能因为有了身孕就失了礼数,我前几日不是给禾姐做了几件衣服吗,一并拿着。”
慈恩院 许老太太
慈恩院说笑一片,禾姐正在前院里学着走路,卫嬷嬷在一旁看着。林小娘拜过老太太便将衣服递过去,老太太笑着叫她落座,常嬷嬷接过衣服递到老太太面前,老太太拿在手里,看着她给禾姐做的几件衣裳,笑说着:“这衣服样式好看,面料摸着也舒服,你有心了。”林小娘听了很是高兴:“老太太觉得适合禾姐,肯留下来就是我的荣幸了。”正说着,禾姐竟跌跌撞撞地走到她面前,一把抱住林小娘的腿,抬头笑着。林小娘开心极了,微微俯身摸了摸禾姐的脸蛋,林氏身边的婢女雨竹打趣着:“想来是禾姐也喜欢小娘呢。”听罢,众人皆大笑,林小娘掩面笑着:“多嘴。”
饮霜阁 秦氏
秦小娘坐着好一会儿,面前的吃食一点没动,待到张嬷嬷来报,她便急忙问道:“我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查清楚了,林氏一向喜欢做花茶。如今有了身孕,自己做不了花茶,便差人去采买。”“消息靠谱吗?”秦氏的脸色缓和了些,想是计上心来,面上竟不觉有些喜悦。“小娘放心,这林氏是庶女出身,家里也不是什么官宦人家,无依无靠,也不得家里宠爱,这才被大娘子买来,想要分走主君对小娘的宠爱。”张嬷嬷连忙应答。“如此甚好,多多使些银钱,找个靠谱的郎中,好好地给她调一味花茶,做的隐蔽些。”秦小娘端起茶盏、挑着眉嘱咐道。“是,奴婢心里有数。”
嘉佑四年,秦氏难产生女清瑶,大娘子亦生女清幼。是时,主君知道秦氏难产生女,极其疼爱,名贵药材、郎中每日不间断,流水一样流向饮霜阁,秦氏一时得宠。而林氏体弱,又逢秋冬之际,常常体寒难耐,幸得老太太帮助,才能挺到生产之际,林氏冒死生子,却难产而死。林氏虽死,葬礼从简,其子未尝有名,老太太遂亲自命名为禹鹤,老太太不好直接将禹鹤收到慈恩阁,便依主君,将他交给奶娘抚养。
嘉佑八年
棠禾八岁,禹寻、禹玮均五岁,将启蒙,正读《三字经》、《百家姓》等; 棠禾就在老太太那里读《蒙学训》。清瑶、清幼、禹鹤皆只有四岁。
当是时也,老家在庐陵郡(江南西路吉州庐陵县)的正四品国子祭酒祁望的家眷递帖,要说这祁望,国子祭酒,乃是国子监(国立最高学府)的主管官,负责指导和管理国子监的教育事务,祁望掌大学之法与教学考试。用老太太的话说:“官的品秩虽不算高,却有实权在手。是个不可忽略的。”许老太太与祁家有旧交,吉州又属江南路。此番拜帖,原来是因为祁家的新府买在了离许府不过二里地的地方,都是在江南路顶繁华的地段。听说祁家是想着在这里办学,许家则是在这一处的老人了,祁家初来乍到,便在落府之时下了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