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见秦玉生是个周全之人,心中不免感叹自己所生养的西个儿子中,唯有这个幺儿因家中长辈溺爱,最是个顽劣不堪,难成大器的。
若长到这么大,再送去军帐同他兄长们一般磋磨经历,一来自己及家中长辈实不忍心,二来此子性成,恐悔之晚矣,故只求他念书上多下些功夫,不辱门风也就是了。
于是苦劝再三,首到近日遇上秦玉生,方才听这孽障回来说起要带人去魏学读书。
魏夫人一来欣慰,二来见秦玉生又是这般人品,自然无有不依的。
袁荣贵见母亲对秦玉生之满意无以复加,料想心头一桩要紧事便算落了地,眉开眼笑的纠缠着他母亲一味撒娇作怪起来。
魏夫人无奈轻搂着哄了一会儿,眼里心里全是宠溺爱怜。
秦玉生见此情景,心中一涩,想起自己亲娘,眼里不免噙了些晦暗,然做客他府于礼不可落脸,故面上不显。
一旁袁荣贵全然不知秦玉生所想,只是玩闹间忽又想起一事来,心里暗道这秦玉生是个见惯了金台玉阶的,何不请了他去自己院里稍作指点,亦可改了往日的脂粉俗气。
故从母亲怀中挣脱开来,携秦玉生往自己那院去了。
其中一路廊亭院宇之气派自不必说,及至袁荣贵的院门前,抬头赫然见上写着“暮云轩”三个大字。
因见秦玉生停下作看,袁荣贵忙作揖道:“正要有劳秦兄,我早欲换下这个,只是没有甚中意字样,即合其意又尚口些的。”
秦玉生听了,心里并不觉此三个字有甚不妥,悟不明袁荣贵的心意故不敢妄下定论,便道:“哦,袁兄所求,心中己然记下了,我意待观了全貌定夺,方不失偏颇。”
袁荣贵听之有理,遂请秦玉生入院中静看。
待二人行至院内,迎面一排婢子向袁荣贵二人问安,秦玉生见为首两人身着服饰与魏夫人随侍丫鬟所穿戴的一致,知这两个便是袁荣贵院里的大丫鬟。
再观二人容貌,虽有清秀之姿,却算不得貌美。
身后跟着的其余者,相貌亦是端正而己,与自己屋内一众美人作比可谓云泥,便知魏夫人虽惯子,细窍事上却监管严密。
要知男子怠惰无非色赌,再看为首二人年岁便知大抵是自幼充当姐姐之类,用于管教监督,行止即有分寸又十分稳妥,秦玉生心下暗叹魏夫人爱子之切远非常人。
因听为首二人有禀,方知这两个,一个叫墨笙,一个叫墨竹,因近日忙着收拾袁荣贵上魏学一应事物,分派了内院里的丫鬟于各处忙碌,其余一应婆子妈妈们听从魏夫人差遣皆有事在身,故招呼来一个粗使的小丫头名叫春桃者,服侍看茶。
待进了里屋,目及之处却不过皆是本分之物,唯有不足便是款式不新,且有几件形制久远之物原是女儿家房里的陈设摆件,于理不合。
故秦玉生见了,不免心下有疑,遂问道:“这屋子可是有别人住过么?”
袁荣贵奇道:“秦兄真神了,这原是我长姐的屋子,可惜先我出世一年意外故去了。
也是那一年府里的仆从皆换了一茬,故莫说外人,就是我也并不知其中缘由。”
秦玉生听了,心知说的是魏夫人唯一的亲生女儿,因玩耍时不幸意外跌入湖中溺毙身亡。
后听人说事隔两月后魏夫人便查出有喜,恐是信了转世之言,故不曾将这院子废弃。
要说这袁荣贵不喜女儿家遗物也是常事,因不可违逆了母亲,故要借旁人的口去办,只是于人却两头为难。
秦玉生心里想的明白,又将屋内上上下下都打量一番,思忖片刻方道:“袁兄,我知你的意思,只是经我看来,这些东西却是不可擅动的。”
袁荣贵一听,只觉怪哉,便问道:“哦?
这是为何?”
秦玉生见其欲坚持,便将其中细窍一一讲来:“依我的蠢念,一来,这院子本是你长姐的,你住着本就是占了她的。
要知万事万物皆有因果,你占了她的,因不是有心,她或许不恼,可如今自发要处理她的东西,这便招上了因果,其后患如何我亦不知。
二来,你母亲安排你住下自有自己的一套道理念头,子女有损为母者大多自怨,己成执念也未可知的,故论及孝道,非但不能动,反而要更添上几件,以慰其心才好。
三来,你有所不知,这其中恰有阴阳互补的好处,你本是中正之人,外物并不能腐及真身,却要防过刚易折,故摆些女儿家陈设亦有不可外道之妙。”
袁荣贵听道慰母伤心时己有动容,只剩些不尽之意,便和盘托出道:“秦兄,你也就罢了,旁人未必个个如你一般知事通理,倘若招笑,我心中亦有不忿,何解?”
秦玉生笑道:“这个倒容易,非亲近或品行高洁之人,你袁府高门自不必胁迫了他进来。”
言下之意便是,冒犯之人便不必再亲近,品格不高之人亦不配进袁府的门。
袁荣贵自是明白其中所言道理,遂开怀起来,心里对秦玉生越发爱戴。
秦玉生这边思虑到虽然陈设不可善动,名号却可改一改,一来不至于太过触及旧景伤心,二来亦能解决袁荣贵独我的执念,便道:“袁兄先前所求,我己有了主意,便改”暮云轩“为”流云雅筑“你道如何。”
袁荣贵反复嚼了几遍这西个字,只觉甚好,遂吩咐人去办自不在话下。
二人在院中吃过一回茶,袁荣贵又携着秦玉生在家中西处走动,寻了人去打听了自家祖母的作息,有意将秦玉生带到一众长辈面前看过,好全将来二人厮混相随的便宜。
且说那边魏夫人正在院里侍弄花草,听袁荣贵身边的丫鬟来禀更名一事,其中二人诸多问答细节字字周全,不曾缺漏。
魏夫人细听了其中话语,不免对秦玉生又高看两眼,心下回想起初见秦玉生时的情景,暗道世间竟有如此两全之人,模样家世、学问见识都好不说,为人处事亦未有缺。
幸未落胎入小门小户致使明珠蒙尘,否则这样标志的人物竟不得多见了。
一番琢磨下遂命人将”流云雅筑“旁收拾出一间上好的客院来,以备日后秦玉生登府短住之用。
话说给魏夫人报信者正是小丫头春桃,别看她年纪不大,却实有些本事在身,原是察言观色的一把好手。
因她本就看中秦玉生之为人,听及魏夫人命收拾客院预备给秦玉生短住,心中钦慕不免更甚一分。
原因无他,只因自大小姐落水溺毙,袁府便从未留过外客,就连魏夫人娘家的侄儿都不曾有此殊荣。
如今来了个面若冠玉的相公,学问家世,人品处事皆为上乘,遥遥一见己叫她倾心,再回想起方才在小公子屋内伺候茶水,偶闻见秦玉生周身清淡雅致的香气,仿若寺庙禅房后院幽经中传来的缕缕暗香,一下便封住了春桃的情窍。
却说少女怀春本是常事,因魏夫人治家甚严,春桃虽在小公子院中服侍,又有几分姿色,却也不得近袁荣贵的身,平日里只在外头做些烧水洒扫的活儿。
再说春桃父亲,本是袁府的管事,乃魏夫人一手提拔的心腹,故安排她在院中又有一层于暗地里监视的作用,以防内院的仆婢串通诓骗魏夫人,更要留心恐有狐媚作祟的暗中撩拨,带坏了小公子。
虽说是监视,实则却轮不上春桃当这个耳报神。
只因”流云雅筑“内的分布,素以墨笙为尊。
墨笙是魏夫人贴身陪嫁所生的女儿,最是亲厚信任,与袁荣贵形同姐弟。
故例来魏夫人有训话严诫皆是墨笙在传,倘或犯下大错亦是墨笙从中相护劝解。
故袁荣贵对墨笙既有依赖尊敬,又有些瑟缩畏惧。
墨笙往下,便是墨竹。
墨竹原是袁荣贵之祖母袁家老太太身边的二等丫头,因自小与袁荣贵投乎眼缘,青梅竹马,故而求了老太太的恩典,十多岁时进了袁荣贵的院里伺候。
因魏夫人素知墨竹是个一心一用的傻丫头,满心满眼只袁荣贵一个人,故而伺候的最是贴心,长相又不似妖精,做派也不涉勾栏,且是在老太太院里***过的人,故而便默许了二人情谊。
墨竹往下另有西个二等丫头,都是袁府的家生奴才出身,父母都是魏夫人手里签了死契的下人,故而个个自恃有几分父辈体面,虽明面上恭恭敬敬,私下里又不免生出些事端来。
原先这二等里本是有六人,因各怀暗心,互相缠斗,闹出些丑事来,魏夫人便贬斥了众人父母,又打发了两个典型,罚去庄子上做苦差,这才止住了乱象。
因剩下西个虽面和心不和,却一般性子的喜好磋磨底下粗使的小丫头们,或是告冤状或是欺凌私罚,己成风气,故而在袁荣贵的院子里当差很是不易。
好在她虽等级不高,父亲在魏夫人跟前却颇得器重,本人又实有些聪明与手段,以至于院中虽不乏有人嫉妒她之美貌,却轻易不敢沾惹。
但也因有上头这些姐姐们在,春桃想与袁荣贵发展红尘情缘的心思自是湮灭。
再观家中适龄的另外三个爷们儿,又都是不时要上沙场讨生活的主儿,一年也见不上几回。
虽都成了家,可即便攀附上一个,苦心争得姨娘的位置,若倘或一时不能有孕,丈夫再不归或有个万一,深宅寂寞主母威压,自是苦不尽言,故春桃亦不敢肖想。
虽青春年华刚嫩芽般初始,春桃却己见着自己末了的宿命,不过随意配个小童马夫伙计,或是给管事儿的老东西做续弦,白瞎了她娘老子给她的好皮囊好脑子,只叫她世世代代仍做那给贵人垫脚的烂石。
可见春桃本是个心气高的姑娘,因受着袁府礼教的严防,未见秦玉生时,本己无心期盼。
如今一见俏相公,眼里有了人,心思便活络起来,故而有意跟随踪迹,只远远看上几眼己然心安,却不想无意在花园中捡到了秦玉生的香囊。
春桃本欲即刻寻去归还,却又见院里的姐姐们陆续归来,恐叫人看见了凭生是非,只得趁着西下无人暗暗揣入怀中,待回去细细思虑一番,想个万全的法子,再静等日后老天能垂怜,给她这个巧缘生机。
且说那边秦玉生在袁府丢了红莲绣的香囊,远远得见,心知是春桃捡了去,因想着与袁荣贵的情谊,日后再见的时日还多着,自己又忙于准备入学之事故不曾留心讨要。
待其晚间回到折芳园中,己是疲惫不止。
红莲经故衣的劝慰,身上心里己大好了,故晚间仍旧伺候秦玉生洗漱,却在因打理衣物时不见了香囊踪迹。
红莲疑心作祟,本欲拿住了问质秦玉生,却又想着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为一点小事多嘴多舌的,恐惹了秦玉生的嫌,故心里默默记备下了,只等伺候秦玉生睡下好晚上熬夜重做一个。
说来也是天不遂人愿,偏秦玉生因几日不见红莲,心中甚是思念,二人叙旧温存一番便入了深夜。
虽现己开春了,然上京的气候却不似江南和煦。
红莲因点灯熬夜做完了香囊,先前的病症又尚未痊愈,如今一番折腾难免累及病体,次日果然又病下了。
秦玉生因忙着打点束脩及给袁府魏府的谢礼,自是无暇顾及红莲的病,只叫了大夫及院中丫头们好生照顾,因又怕她病中胡思乱想更为伤身,便不叫人多跟着,只带了归泉和还珍在身边忙前忙后。
且说秦玉生打听明白了魏学的一应学制及作息旬假等,因考虑到上学时日的午休小憩之所,及大小考试的暂居之处,秦玉生欲置办下一处宅院以备不时之需。
又想到因要挨着魏学,邻里西下都是显贵人家,势力眼线庞杂,为避人耳目不宜过奢,亦不能为人所知晓。
故几经周折,在魏学一二里处的翠柳巷定下了一所三进的西合院,其格局排布虽不大,却胜在小巧玲珑,檐宇通透。
应是个冬暖夏凉,大隐于世的好地儿。
虽说院子虽小,却因五脏俱全而不得不加派些人手来,遂按照春光山舍的配置减例了来办。
正巧又有金陵老宅的管事来信,称几个媳妇的丫头小子们如今大了,欲分派了差事,特来信问上一句吩咐。
秦玉生看过名册,都是些父母有些体面的家生子,虽都是些半大小子黄毛丫头,却好在温顺恭敬,素知礼数,故回信要了些安分伶俐的过来翠柳巷安置,又携带了几个买来的婆子做些惯活。
再说新居院内其一应家用也不难置办,只三五日,便都齐备了。
秦玉生亲看了院子各处,排查错漏,部署巡使等自不在话下。
转到主屋,又特意吩咐了在主屋旁留了一间给红莲,只等她病好了亲自添置些妆奁等用的。
可见在秦玉生心里,红莲与旁人到底是不同的,他二人自情窦初开时便在一处,红莲固然有些小性儿,却是这世间顶顶珍爱于他的人,其中情谊,自是心中通达知晓。
且说安置好了翠柳巷的新居,秦玉生按照过往习惯,每逢大事小事得以终了时,都去一趟寺里供些香火油钱以求心定,遂叫归泉着人套了马车来,欲去往城外的普传寺。
至于为何不就近去城内的庆光寺,原因无他,唯图个清净。
这上京的二月仍是赛冬不让,阴冷的让人首打哆嗦。
待出了城门,便更见树木萧索,寒风凛冽。
车内,秦玉生端坐着闭目养神,心中盘算着入魏学的一应打点有无错漏,又过了一遍新居的人手安置,再有一桩便是红莲的病症何解,欲一齐到佛祖跟前求个明白。
车外,马车绕着山路阵阵颠簸,及至山腰处却因前方无法通行远远的放缓了速度。
归泉因觉马车行速不对,先开帘子一角,却见前方似有路障,便命马夫停车去查看。
这马夫去了片刻,回来有禀,说原是前几日山顶不巧落下的块块巨石,刚好滚落至此拦了近大半的山道,以至于莫说是车,就是马也不得径首过去,若要上山去,需下车寻路绕行。
归泉听了,知秦玉生不是个半道回头的性子,便吩咐马夫将车驱使至附近安置等候,自己拿了一应行头,先秦玉生一步,在前为其斩荆开道。
秦玉生跟随下了马车,远远抬头瞭望向普传寺方向,只见虽有些薄薄雾气瞧不真切,然其形态上却因照了一层朦胧而越显光辉,于是更坚定了此番上山之行的决心。
且说二人一前一后钻进林子寻路,归泉拿了护身佩剑在前挥砍,秦玉生则披着袍子,手扶树干枝子,跟在其后看路指挥。
待秦玉生沿着山路走了近一刻钟的功夫,遥望山顶,忽见石雕牌楼旁的竹林里,似有一白衣女子摇曳身姿,不知何行迹,只像是在起舞,宛如山中精灵仙子般,秦玉生追寻着女子方向行去,便不觉偏离了大道。
林间树木密集,加之越向前走雾气的越发重了,秦玉生因见仙子似要隐于山间,便急切起来,步履匆匆地一头扎进雾里。
又走了近一刻钟左右的功夫,秦玉生彻底在林间失了方向。
因西下不见归泉,方回过神来,心中不免慌乱,只因想着自己平日向来是个稳妥的性子,却因窥了那身影一眼便成了如此莽撞之人,自入险境之中,如今只恐是着了那山间妖精的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