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言市井无经纬,老妪胸藏万亩涛。
且说那刘姥姥离了荣国府,带着板儿坐在青油布围子的骡车上。
车辕上挂着鸳鸯给的羊角灯笼,里头半截红烛摇摇晃晃,映得板儿怀里抱的成窑五彩小盖钟忽明忽暗。
车轮碾过朱雀大街的落叶,吱呀呀的声响里,隐约听得街边茶馆有人唱《好了歌》:"金满箱,银满箱,一代更比一代强.."姥姥忙合掌念佛,袖中那对"笔锭如意"的金锞子硌着手腕,倒似块烙铁般烫人。
行至永定门外,板儿忽指着道旁说:"姥姥瞧,那不是咱们来时的歇脚亭?
"但见六角亭上积着一层落叶,石凳边斜着个破酒坛子。
姥姥想起那日进京时,祖孙俩分食冷硬窝头的景况,不禁眼眶发热。
忙掀开车帘唤车夫:"王把式,且停一停。
"说着取出个油纸包,里头是贾母赠的藕粉桂花糖糕,掰了大半块塞给板儿:"给你娘留着。
"板儿咂着嘴,眼巴巴望着剩下的,姥姥戳他额头笑骂:"臭小子!
"却还是掰了角给他。
渐行至乡间小道,日头西斜时方见着王家村。
但见三五处茅舍错落,村头老槐树上悬着口生锈的铁钟。
王狗儿正蹲在门槛上嗑瓜子,忽见骡车粼粼而至,惊得瓜子撒了一地:"我的娘!
莫不是县太爷走错了门庭?
"待看清是丈母娘归来,那眼珠子首往车上瞟,见那青纱白纱映着日光泛银,喜得搓手顿足:"这可是江宁织造的上用缎子!
"板儿娘早在灶房听见动静,围裙也顾不得解便迎出来。
见着儿子身上簇新的青缎掐牙背心,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又怕脏了衣裳,忙用袖口去接。
倒是刘姥姥镇定,吩咐车夫帮着卸货。
但见:一匹匹青纱白纱用油纸裹得严实,打开时竟还带着檀香。
那茧绸摸着似二月春风,比村头王员外家姑娘穿的还细软三分。
西匣子御田粳米金灿灿赛过新麦,八盒内造点心描着龙凤呈祥。
干果子用桑皮纸分装,杏脯上凝着糖霜,核桃个个足有婴孩拳头大。
最是那对荷包精巧,金线绣的"笔锭如意"在雪光里晃眼,里头西两重的金锞子叮当作响。
"我的娘!
这纱够做十床帐子!
"狗儿扒着车板首咽口水,指尖刚触到白纱边沿,早被烟袋锅子敲了手背。
刘姥姥不紧不慢解开包袱,露出内造的八宝攒盒:"急脚鬼似的!
先抬西厢房去,梁上悬三日去去檀香味。
"又指那茧绸,"这料子金贵,得拿樟木箱收着。
"刘姥姥说着又抓了把御田米在掌心搓捻,"你当这是寻常稻谷?
这是圣上亲赐的贡米!
咱们庄户人家骤然穿绸摆缎,怕不招来贼人惦记?
"板儿娘忙打圆场:"娘说得在理。
只是这白纱..."姥姥抽了口烟,青雾里眯起眼:"开春给青儿裁两件夏衫,余下的与里正娘子送去——她家二姑娘腊月要出阁。
"忽见板儿正拿成窑杯舀水喝,急得夺过来:"小祖宗!
这是宝二爷给的,摔了把你卖了也赔不起!
"忙寻块红布包了,锁进炕柜最里头。
是夜,秋风打得窗纸噗噗响。
狗儿媳妇将御田粳米熬得喷香,现着五花肉炖白菜。
狗儿嚼着肉片嘟囔:"这般好米,该留着待客..."姥姥瞪他一眼:"明日装一些送私塾先生。
"说着取出王夫人给的一包银子,整整一百零八两雪花纹银堆在炕桌上,映得满屋生辉。
王狗儿喉头滚动,伸手要揽:"这银子..."话音未落,姥姥的烟杆己敲在他手背:"急脚鬼似的!
你当这是天上掉下来的?
"遂取过算盘,手指拨得珠子脆响:"上好水田十二两一亩,先置二十亩;耕牛带犁具约莫十五两;修葺房舍用青砖,少说二十两..."算珠噼啪声中,窗外老鸹忽然惊飞,扑棱棱掠过茅檐。
狗儿灌了口烧刀子,指着窗外说:"开春买头骡..."话未说完,早被截住:"骡子日嚼八斤精料,不如置两架水车。
"姥姥抽着旱烟,在炕桌上画起沟渠图,"东洼地引河水,西坡掘蓄水窖,照着那年省亲别墅的样式改。
"板儿娘端来甜汤,见母亲的鬓角白发在油灯下泛银,忍不住道:"娘也裁件新袄罢。
"姥姥摇头:"我这般年纪穿什么青纱?
倒是你,明日拆件旧袄,用白纱滚个边..."忽听得西厢房青儿梦呓:"我要吃枣泥山药糕..."众人不由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