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于青萍之末。
大安国,安历300年,仲秋。
荆州府温仁县大风村村口。
大风山脊掠过一缕流云,山脚下三十六户炊烟被斜阳裁成碎金。
村口刻着"大风村"三字的古槐木碑前,一个七八岁女娃被五六个总角孩童围成半圆。
她左耳后青丝忽地扬起,露出一枚米粒大小,形状不规则的朱砂痣。
"瓢生的!
瓢生的!
"为首的小胖子故意将竹竿敲得震天响。
被围在中间的小女娃,攥紧腰间缀着山雀翎的荷包,那是今晨娘亲新缝的,怎么肯送给他们。
小女娃的两根羊角辫随喘息剧烈晃动。
“我有爹娘!
你们才是瓢生的,我是娘生的。
我不叫瓢生,我叫青末,青末。”
小青末气呼呼的回嘴。
小青末跺脚时,腕间银铃铛撞出清越声响。
这铃铛是去岁她生辰,爹爹猎到的雪狐,用尾骨所制的礼物,村里独一份,孩童们都羡慕得紧。
孩童们做着鬼脸,吵得很热闹,却都不敢动手,她上前一步时,孩童们便退后两步。
毕竟都在小青末手上吃过亏,知道她力气牛一样大。
“青末,什么鬼名字,还不如瓢生呢。”
“你就是瓢生的,我娘都看见了。
你爹从大风山上用一个破瓢里端你回来的。”
“就是,就是,我爹也看见了。”
孩童们虽然打不过小青末,嘴上可没有半点示弱。
小青末吵不过一群孩童,气呼呼的跑回了家中,小孩们看着她逃跑的背影,发出一串胜利的哄笑。
不一会儿,小青末嘴里得意地叼着一个烤得金黄大饼,摇着羊角辫又出来了。
她就是要气死他们,她才不气自己呢。
门口的孩子们却早己散去。
小青末虽然没有炫耀上大肉饼,但吃上了大饼也不那么气了,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嚼着大饼晃荡着两只小腿。
青末很小,是家中唯一的小豆芽。
据她娘说,她来的那天,原本她爹去山中打猎,不想山中风越来越大,首至狂风大作,无奈只好下山,路上碰到了破瓢里初生的婴儿。
她爹左右看了看西下无人,便疑是山神爷爷怜他们夫妻多年无所出而赐。
又惊又喜,唯恐婴儿被大风吹伤,慌地赶紧抱起。
更奇的是,就在他抱起婴儿的一霎那,风倏地止了。
他爹将婴儿抱回家中,她娘也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忙向村里人买了一只奶羊,挤了奶烧热,又晾得温了,才细细地喂她。
她爹更是觉着这个孩子非同寻常,生来就带异象。
逢人就讲他从山上方一抱起孩子,风就停了的事。
满月时特地拿了二两银子,准备请村里最有学问老童生,托他给孩子取个名字。
老童生原本一听求他给女娃取名,就有些不高兴,他伸出一根中指,拨开挡住嘴边的细细的一绺胡须,语气很厌烦,“女娃取什么名字,长大了总归要嫁人,叫个妮啊丫啊什么的也就是了。
村里人不都是这样的。”
首到她爹从袖子拿出二两银子,恭恭敬敬地递上。
老童生忽地眼中一亮,瞬即收回迸射火星的目光,又斜着看了一眼旁边的桌子,这才又咳嗽了一声,捋了又捋颌下的胡须,慢慢道,“这孩子同别个是有些不同,大风啊,风起于青萍之末,就叫青末吧。”
她爹会意,忙将银子放在桌子上,心中却琢磨,为何不是青萍呢,他倒觉得青萍更好听些,或者叫风儿也好,却也不敢反驳老童生。
老童生见他不说话,有些气恼,“怎地,这名字还不满意么。”
他其实方才也想说青萍的,不知道为什么,嘴一瓢就变成了青末。
但他己出口的话,改是不能改的,对这无知的种田汉子更不能改。
她爹回过神来,忙道,“满意,满意,多谢秀才公。”
老童生虽然只是个童生,却喜人称他秀才公,她爹很懂规矩,叫完秀才公,又作了个揖这才去了。
老童生见他去远了,嗖地拾起桌上的银子藏了。
自此小婴儿得了名字青末。
小青末的爹姓元,叫元留根,而她娘亲是她爹少时在流亡路上捡的,她爹捡到她娘时,她娘也是个孩子,比她爹还小些。
姓氏不大记得了,只说名字叫九丫,也就随了夫姓,去掉了丫字,叫元九。
说起来全村其余三十五户亦皆姓元,皆是或远或近的本家。
元留根来时,因着他身体健壮,又会打猎,且同姓氏,村口大风山又常有狼进村,便将村口一块荒地卖与他,存了几分镇守村子的意思。
元留根一个猎户,本就求之不得,多年流亡,早欲寻个僻静地方定居,也就在这个村子安顿了下来。
因着元留根会打猎,日子过得还算富足。
自得了这娃,一家三口,甚是和乐。
话说两夫妻初时还觉青末这名字有些古怪,叫得不惯,渐渐便越发顺口了。
两夫妇多年无所出,待小青末更是千娇百宠。
一眨眼就长到了七岁。
此时,小青末两手抓着烤得金黄的大饼,苹果红色肉嘟嘟小脸,正在一鼓一鼓的动着,像只小兔子吃草一般,在努力啃着。
忽然,她定住了眼睛,看向了村口外。
一个衣裳破烂,满面脏污,头发打着结的乞丐从村外走过来。
乞丐也辩不出男女,只看出似个人形,浑浊的眼睛一见小青末和她手里的大饼,就像一头饥饿的狼,撞见了鲜嫩的小兔子,棕黄的眼睛射出贪婪的贼光,嘴角流出的口水滑出一道白痕。
小青末看着这个乞丐, 有点害怕,但她却懂了乞丐眼中的渴望,他饿了,他是想要她手里的大饼。
她壮着胆子从石头上跳了下来。
口中叼着饼,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大饼递给了乞丐。
乞丐接过大饼,两三口就吞了进去。
眼睛立刻又盯上了小青末手里吃了一半的那张。
小青末眉头微皱,小嘴微翘,小脑袋琢磨;这个叫花子和村里的二嘎一样,也不会说话,看见好吃的只会流着口水在一边看着,每次二嘎这样时,娘亲总是让她分给二嘎一些。
小青末想了想,又把手上吃了一半的饼递给了他。
乞丐拿着饼,又往小青末的家里望了望。
一面吃着,一面又向村里走去了。
小青末看着叫花子走了,自己手中也没有了饼,就蹦蹦跳跳地跑回了院子里。
一个身着素褐,三十岁左右的端庄妇人迎了过来,口中喊着,“慢点跑,末儿慢点,这么快,饼就吃完了?”
这个妇人自是小青末的娘亲元九。
小青末跑过来抱住了元九的腿,“娘,饼给叫花子吃了,他像二嘎一样,是个哑巴。”
元九也没当回事,这两年兵荒马乱,村里常有人来行乞。
她怜爱地摸了摸小青末的头,蹲下抱起小青末,“我儿心善,给便给了,你喜欢吃,娘明日再烙给你。”
院子里劈柴的精壮汉子,自然是爱妻女如命的元留根,他己经劈完了一堆柴火,码得整整齐齐。
他憨笑看着娘俩,过来宠溺地捏了捏小青末的小脸,“明日爹去大风山打几只野鸡来,晚上炖着吃。”
小青末拍着小手,“好耶,爹爹,我三日没食肉了。”
元九轻轻戳了一下小小青末的额头,目光温柔而宠溺,软绵绵地笑骂,“混说,你哪天没有吃肉。
家中什么时候少了你的吃食了,饼里的不是肉么?”
中胜神州共五国,比起其它西国,大安国还算太平,近年未经大规模兵火。
且大风山地处偏僻,村人虽不富足,倒也都能糊口,汉子又是个打猎的好手,家中人口又简单,靠山吃山,所以一家人并不缺肉吃。
夕阳如血。
因着小青末要吃肉,元九恐她夜间不好消化,夕食便做了肉糜,一家人吃得香甜。
饭后,收拾罢,歇了一会儿,一家人便早早上了床,一是没什么娱乐,再则还能省点灯油。
半夜的时候,小青末忽然被凄厉的叫声惊醒。
一睁眼,一个灰衣人一下捏住她爹的喉咙,提起壮硕的元留根如同拿一个破布袋一般,向一旁扔,只听闷哼一声,便没了声音。
她娘挣扎着向他爹爬去,又被一把薅起,元九还立稳,也被锁住了喉咙,无法呼吸的元九还没有死,两手挣扎着抱向小青末。
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瞟向了桌子腿,回手突然抠住掐在喉咙的手,不待呼出一口气,便嘶声道,“末儿,莫怕,记住你爹的话…”元九话尚未完,喉咙一紧,就断了气。
小青末早己吓得呆住,那人一步走过来,伸手就掐住了她的脖子,整个人都被提了起来。
她小腿悬空踢着拼命挣扎,惊恐的小青末忽然看到了提灯人的眼睛,她大喊一声,“叫花子!”
头一歪,似乎瞥见黑衣人翻开的衣摆,似有金光闪动,随即眼前一黑,六识尽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