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虎镇的青石板路,在八月那仿佛能将世间万物融化的暑气中,犹如一块巨大的热烤盘,
每一寸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闷热。街边的老槐树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枝叶,
偶尔有一丝微风拂过,也仅仅是带来一股更加燥热的气息,
仿佛是从滚烫的炉灶中吹出的热风。王玄燚身着那件洗得发白且沾满污渍的长衫,手持竹棍,
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挂在竹竿上的卦幡。那卦幡在他的敲打下,微微晃动,
惊起了一群原本聚集在路边腐肉上的绿头苍蝇,嗡嗡声顿时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神机妙算” 这四个曾经写得极为醒目大字,如今在那褪色的幡布上,显得有些破败。
尤其是 “机” 字的第三笔,已经被虫蛀成了锯齿状,就好像一个人咧开嘴笑着,
却缺了一颗门牙,显得有些滑稽又透着几分悲凉。“蒋老师算得灵验得很!
” 街尾突然传来一阵哄笑声,那声音就像一把尖锐的针,直直地刺痛了王玄燚的耳朵。
他愤怒地转头看去,只见七个村妇簇拥着穿着绸衫的蒋半仙,
从一扇朱漆已经有些剥落的大门里走出来。蒋半仙身上的缎面衣裳在炽热的阳光下,
闪着冷冷的青光,就像一条盘踞着的毒蛇身上的鳞片。王玄燚见状,不屑地啐了一口唾沫,
昨夜啃剩的鸡爪骨头还在后槽牙缝里,散发着微微的酸臭味,让他的心情愈发糟糕。
王玄燚的卦摊前,香灰已经积了厚厚一层,像是一层岁月的尘埃,
记录着他在这里的种种过往。他伸手摸出三枚乾隆通宝,试图塞进那同样破旧的龟甲之中,
然而铜钱上的铜绿却卡住了卦口,他费了好大的力气,额头上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铜钱却依旧无法顺利进入龟甲。这龟甲对他来说意义非凡,那是他去年在龙王庙后山捡到的。
当时,为了从一只凶猛的野狗嘴里抢下它,他被野狗扑倒在地,还踩断了几根肋骨,
在床上躺了好些日子才勉强恢复。如今,龟甲上的卦纹已经被多年来的烟油熏得模糊不清,
就像他那逐渐黯淡的命运。“幺叔,妈喊你回去熬药。
” 侄子的声音从一旁的槐树影里传来。侄子穿着一件破旧的短袖,裤脚沾满了泥巴,
显然是刚从田地里回来。他怀里抱着一个瓦罐,瓦罐还冒着热气,那是给王玄燚母亲熬的药。
王玄燚瞥见罐底沉淀的当归须,心中的怒火瞬间被点燃,他突然抄起竹棍,用力扫落卦幡,
大声骂道:“日他先人板板!你不要给我哇哇叫,老子是半仙!半仙要喝个锤子药!
” 竹棍扫过青石板,发出清脆的声响,惊飞了檐角上停歇着的几只麻雀,它们扑腾着翅膀,
消失在燥热的天空中。在十五步外的蒋半仙,正掐着兰花指,给张寡妇看手相。
他戴着一副镶金边的老花镜,镜片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冷光,就像一只狡猾的狐狸。
“您这事业线嘛……” 蒋半仙拖长了尾音,故意卖着关子,“得遇贵人方能化劫。
” 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神秘,仿佛真的能看透张寡妇的命运。张寡妇臊红了脸,
那红晕映在蒋半仙绸衫袖口的云纹上,显得有些暧昧。王玄燚在一旁看得真切,
他分明看见那婆娘悄悄往蒋半仙掌心塞了张红票子,
这一幕让他心中的嫉妒之火燃烧得更加旺盛。突然,王玄燚放在布袋里的龟甲发出一声炸响,
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紧接着,三枚铜钱叮叮当当滚到了侄子脚边。
王玄燚盯着地上那三枚铜钱组成的诡异 “离” 卦,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喉头也涌起一阵铁锈味。他在心中暗自盘算,卦象说南明离火,正克兑金,
而蒋半仙生辰属金,自己属木,他认定这是蒋半仙在暗中借火克金,要烧他的命,
这种想法让他愈发愤怒和不安。暮色如同一块巨大的黑色幕布,缓缓漫过伏虎镇的屋脊。
此时,王玄燚蹲在自家灶台前,用力地扇着火。那火舌舔着药罐底部,
药罐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水汽弥漫开来,模糊了他的视线。在水汽之中,
母亲蜷缩在一旁的竹椅上,每一声咳嗽都像是一把钝刀,狠狠地刮着陶罐内壁,
也刮着王玄燚的心。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里面是那张皱巴巴的二十块钱,
那是今早他给李瘸子算 “桃花劫” 骗来的。想起这事,他心中有些许得意,
但一想到蒋半仙,那穿着绸衫得意洋洋的模样在他记忆里晃来晃去,
活像一团怎么也扑不灭的鬼火,烧得他肺叶生疼。
“当年爹说你是灾星……” 母亲那沙哑而微弱的声音突然在昏暗的灶间响起。
她浑浊的眼珠在灶火的映照下,闪烁着一丝复杂的光芒。“我说他放屁。
” 王玄燚低声咒骂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倔强。母亲枯枝般的手伸了过来,抓住他的腕骨,
虽然力气不大,但却让王玄燚感受到了一种别样的力量。“你哥分走三间瓦房,可菩萨晓得,
我幺儿才是文曲星下凡……” 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像是在诉说着一个遥远而美好的梦。王玄燚听着,心中五味杂陈,他看着母亲那憔悴的面容,
再想到自己如今落魄的模样,与蒋半仙的风光形成鲜明对比,心中的不甘愈发强烈。
不一会儿,他拿起身边的酒瓶,猛地灌了一大口,然后狠狠地将酒瓶砸在墙根。
沉闷的声响惊飞了栖息在附近的夜枭,那夜枭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消失在黑暗之中。
王玄燚踢开翻倒在一旁的条凳,眼神空洞地看着月光透过窗户,将墙上自己的卦影撕成碎片。
那挂在墙上的龟甲,裂缝里渗出的朱砂红得刺眼,在他眼中,
那颜色像极了蒋半仙今早收的红票子。深夜,外面突然下起了暴雨。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上,
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仿佛是天空在愤怒地咆哮。王玄燚手持铁锤,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路上,朝着蒋半仙家走去。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糊住了他的眼睛,他伸手抹开雨水,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死死地盯着前方。
当他来到蒋家门前,举起铁锤砸在门槛上,火星四溅。蒋家那只瘸腿黄狗原本趴在门口,
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一激灵,想要狂吠,却在看到王玄燚那狰狞的面容后,突然噤了声,
夹着尾巴往后退。王玄燚看着黄狗,冷笑一声:“畜生也晓得怕死?” 说罢,他举起铁锤,
狠狠地砸在黄狗的天灵盖上。黄狗呜咽了一声,便倒在地上,
鲜血从它的脑袋凹陷处汩汩冒出,冒着热气,在旁边的功德碑上,
“流芳百世” 的金漆被血水冲刷出一道道暗痕,仿佛在预示着什么。
二楼传来竹椅吱呀的响动声,王玄燚攥紧锤柄,踏上木梯。他一边往上走,
一边嘴里念着:“十五…… 十六……” 因为鞋子被雨水浸湿,在台阶上不断打滑,
但他丝毫不在意,卦袋里的铜钱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乱响,仿佛是在为他的疯狂行为伴奏。
“地火明夷,利艰贞。” 他对着黑暗冷笑,声音中带着一丝癫狂,“老子这叫替天行道!
” 此时的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认定自己是在执行上天的旨意,
要惩罚蒋半仙这个 “骗子”。蒋半仙原本正鼾声如雷,突然被这响动惊醒,
迷迷糊糊地问道:“哪个?” 他伸手掀开缎面棉被,就在这时,借着微弱的光线,
他看到了王玄燚手中铁锤闪烁的寒光,顿时吓得清醒过来,声音颤抖地说道:“王半仙?
有话好……”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王玄燚的第一锤已经狠狠地砸在他的枕骨上。瞬间,
鸭绒枕头被砸破,鸭绒混着脑浆溅满了旁边褪色的观音像,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血腥的味道。
“去年你说老子命里缺金!” 王玄燚扯着染血的卦袋,对着蒋半仙的尸体怒吼道,
“三枚乾隆通宝卡地板缝排‘凶’字,这卦可准?” 此时的他,仿佛已经失去了理智,
将多年来对蒋半仙的怨恨一股脑地发泄出来。第二锤落下时,蒋半仙喉咙里挤出咕噜声,
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生辰属金…… 你属木……”“放屁!老子现在属火!
” 王玄燚双眼通红,铁锤再次夯进蒋半仙的胸腔,沉闷的声响惊飞了窗外停歇的夜枭。
“南明离火烧的就是你这种骗香火钱的!” 他一边疯狂地砸着,一边大声叫骂,
整个房间回荡着他那疯狂的声音和铁锤砸下的闷响。卯时三刻,天刚蒙蒙亮,
微弱的晨光洒在伏虎镇的街巷。王玄燚蹲在自家门槛上,大口啃着冷馒头,眼神有些呆滞,
脸上还残留着昨夜疯狂后的疲惫与一丝诡异的满足。经过一夜的折腾,他看上去狼狈不堪,
头发凌乱,衣服上沾满了血迹和泥土,但他似乎对此毫无察觉,只是机械地咀嚼着馒头。
侄子从柴房探出头来,睡眼惺忪。他原本是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打算出来看看。然而,
当他的目光触及王玄燚时,整个人瞬间僵住了。他看见王玄燚正往灶膛里塞一件血褂子,
火舌舔舐着血褂子,映得王玄燚半边脸金红,
那模样活像庙里剥落了漆彩却依旧狰狞的护法金刚,散发着让人胆寒的气息。“幺叔,
蒋先生家功德碑……” 侄子战战兢兢地开口,声音小得如同蚊子嗡嗡叫,
还带着明显的颤抖。他的目光忍不住看向蒋家的方向,心中充满了恐惧和疑惑,
隐隐感觉到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晓得伐?” 王玄燚突然朝虚空举起酒瓶,
像是对着空气说话,又像是在对侄子宣告,“那龟儿子活不过今夜。
” 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突兀。玻璃瓶底折射出诡异的光斑,
在侄子瞳孔里烧出两个血红的洞。侄子从未见过幺叔如此模样,吓得倒退着连连几步,
慌乱中撞翻了晾衣架。蓝布床单裹着晨雾扑倒在地,那形状在侄子惊恐的眼中,
竟像具突然软倒的尸首,让他差点惊呼出声。……审讯室里,
日光灯管在王玄燚头顶发出恼人的电流声,仿佛一只嗡嗡叫的苍蝇,搅得人心烦意乱。
王玄燚弓着背,在审讯椅上不安地扭动身体,像是一只被困住的野兽。
当刑警将物证袋里的血铜钱甩在桌上时,这个身形消瘦的男人却突然挺直了腰背,
原本浑浊的眼球瞬间泛着异样光芒,好似看到了什么稀世珍宝。
“癸卯年丁巳月甲子日……” 他布满血痂的指甲敲击着铁桌,发出尖锐的金属撞击声,
在狭小的审讯室里不断回荡,仿佛是来自地狱的丧钟。“那日卦象地火明夷,
蒋半仙命宫犯岁破!” 他一边说着,一边唾沫星子喷溅在单面镜上,
镜面倒映着七枚呈北斗七星形状排列的铜钱,与凶案现场提取的证物完全吻合,
似乎在诉说着这场命案背后那神秘又疯狂的逻辑。刑警队长老张将现场照片重重拍在桌面,
照片上蒋半仙那惨不忍睹的尸体触目惊心。“王玄燚,现在交代还能争取从宽处理。
” 老张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试图让王玄燚能冷静下来,如实交代犯罪经过。
王玄燚咧开嘴冷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你能说又会讲,死了草都不长。
” 他突然甩动铐链抽打铁桌,刺耳的金属碰撞声让年轻警员小陈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眼神中满是惊恐。在这个疯狂的嫌犯面前,小陈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抖什么?
” 老张把烟灰缸推到小陈面前,眼神中带着一丝责备,又有几分安抚。“继续记录,
让他把那些封建迷信都说出来。” 老张深知,王玄燚深受封建迷信思想毒害,
这些疯狂的念头或许就是他犯下命案的根源,必须要从他口中挖出全部真相。
审讯记录员小刘的钢笔突然划破笔录纸,墨迹在故意杀人的标题上晕染开来,
就像一滩无法洗净的血渍。物证科警员敲门送来装在密封袋里的龟甲碎片时,
王玄燚突然像疯了一样,用头撞向单面玻璃,嘴里还大喊着:“老子的通灵宝玉!
你们要遭天谴!” 两名法警见状,立刻上前按住他的肩膀,试图控制住他疯狂的举动。
此刻的王玄燚,完全陷入了自己的迷信世界,认为警方破坏了他的 “通灵宝物”,
必将受到上天的惩罚。庭审当日,暴雨如注,密集的雨点砸落在法院的屋顶,
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仿佛是一场来自天际的愤怒咆哮,
与法庭内紧张压抑的氛围交织在一起。王玄燚被两名法警押解着步入法庭,
他的步伐略显踉跄,却仍努力挺直腰杆,试图展现出一种别样的 “威严”。
当公诉人站在台前,有条不紊地展示那柄带有掌纹的铁锤这一关键证据时,
王玄燚像是被点燃的火药桶,突然暴起。他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姿态,
从不知何处掏出三枚铜钱,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法官席抛去,
同时口中大喊:“天地人三才归位,你判不死我!”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
让整个法庭瞬间陷入混乱,书记员手中的笔掉落,旁听席上传来阵阵惊呼,法警们迅速上前,
试图控制住王玄燚。“法庭禁止抛掷物品!” 审判长周卫国用力敲响法槌,
威严的声音在法庭内回荡,试图压下这突如其来的混乱。然而,
此刻的王玄燚早已陷入自己的偏执世界,根本无视审判长的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