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子里叠着几件打补丁的土布衫，底下压着一本线装族谱，霉味混着樟脑丸的气息在闷热的空气里发酵。
他正要合上箱盖，箱底角落的牛皮纸包突然滑落，露出半张泛黄的纸页。
煤油灯的火苗晃了晃，孙德昌凑近一看，心跳猛地加快——那是一张房契，落款日期竟是1949年。
他颤抖着展开纸页，褪色的墨迹在灯光下若隐若现："立契人孙守业，愿将西河村老宅三进及宅基地，以半担稻谷作价，转至农会名下......""德昌，你在干啥？
"身后突然响起孙守业的咳嗽声。
老人拄着拐杖站在门口，稀疏的白发在灯光下泛着银光。
孙德昌慌忙将房契藏在身后："爹，我找您的药......"孙守业叹了口气，在藤椅上坐下："你都看见了。
"他指了指孙德昌手里的房契，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水光，"土改那年，农会说咱是地主，要没收老宅。
我跪在村主任家门口三天三夜，最后用半担稻谷换回了这张契。
"孙德昌握着房契的手微微发抖。
他想起小时候总听父亲念叨"老宅是孙家的根"，却不知这背后藏着如此屈辱的往事。
"爹，那现在......""现在政策变了，可老宅没变。
"孙守业打断儿子的话，"榫卯还在，梁柱没蛀，孙家的魂就得守着这宅子。
"他挣扎着起身，从孙德昌手里抽走房契，"明早把你弟弟叫来，有些事该让他知道了。
"次日清晨，孙德盛阴着脸跨进老宅。
他盯着父亲手中的房契，蛤蟆镜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您留着这破纸有啥用？
现在谁还认土改的老黄历？
"孙守业的拐杖重重敲在青石板上："这不是破纸，是孙家的骨气！
"他的胸脯剧烈起伏，"当年我保住老宅，是为了让你们有个根。
如今你要拆了它，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孙德盛冷笑一声："骨气能当饭吃？
大哥的印刷厂快倒闭了，我的生意也急需用钱......""住口！
"孙守业突然站起身，房契从他手中滑落，飘落在孙德盛脚边，"你们兄弟俩要是敢动老宅，我就死在这宅子里！
"他的声音里带着决绝，惊得梁上的燕子扑棱棱飞走。
孙德昌赶紧扶住父亲，余光瞥见孙德盛弯腰捡起房契。
弟弟的手指在泛黄的纸页上摩挲，突然定格在某处："爹，这房契上的签名......"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根本不是您的字迹！
"厅堂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孙守业的脸刹那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孙德昌一把夺过房契，果然发现落款处的"孙守业"三个字歪歪扭扭，与父亲平时的字迹截然不同。
"这是怎么回事？
"孙德盛的蛤蟆镜滑到鼻尖，"您当年根本没签房契，对不对？
"他突然想起什么，"难道老宅根本没被没收过？
您骗了我们几十年？
"孙守业的身体晃了晃，重重跌坐在藤椅里。
他盯着房契上的假签名，仿佛在看一段不愿触及的往事："那年农会要烧老宅，是你娘......"他的声音突然哽咽，"是你娘跪在村主任面前，求他在房契上签了我的名字。
"兄弟俩惊呆了。
孙德盛想起母亲临终前紧紧攥着他的手，念叨着"守住老宅"，终于明白那些年父亲为何像疯子般守护这座老房子。
"现在你们明白了？
"孙守业闭上眼睛，两行老泪顺着皱纹滑落，"这宅子不光是房子，是你娘拿命换来的......"孙德盛的拳头砸在八仙桌上，震得茶碗叮当响。
他转身冲出厅堂，蛤蟆镜在阳光下摔得粉碎。
孙德昌望着弟弟的背影，又看看父亲佝偻的身躯，突然觉得手里的房契像块烫手山芋——它不仅揭开了家族的伤疤，更让兄弟间的裂痕深得难以弥合。
暮色漫进老宅时，孙德昌在父亲房间的门槛上发现了张纸条。
歪歪扭扭的铅笔字写着："东墙第三块砖下，有孙家的传家宝。
"他抬头望去，父亲正坐在雕花椅上，浑浊的眼睛望着天井里渐暗的天色，仿佛在等待一场注定到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