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染青布的陶缸泛着发酵的酸涩,像极了他们藏在课桌洞里偷偷传递的杨梅。
麦穗把扎染的蓝帕子晾在竹竿上时,看见周远蹲在溪边搓洗指缝里的泥,腕骨凸起的弧度像她昨夜在算术本上画歪的抛物线。
"镇中学要合并了。
"周远甩着手上的水珠走过来,十指关节泛着洗不净的草汁绿。
晾衣绳上的蓝帕子突然被风卷起,蒙在麦穗脸上时带着阳光晒透棉布的气息。
她隔着靛青色的雾看见少年喉结滚动:"坐班车去县城,每天要多花西块钱。
"麦穗的指甲无意识抠着陶缸边缘的釉裂。
上个月村长来家里坐过的藤椅上,还沾着带金丝的烟灰。
她想起母亲把红糖糍粑往客人跟前推时,手腕上那道陈年的烫伤疤在发抖:"我们穗儿手巧,扎染的花样比镇上裁缝铺还鲜亮。
"暮色漫过晾晒场时,周远突然抓住她沾满蓝渍的手。
十七岁的掌心滚烫,指甲盖里嵌着的蓼蓝碎屑像坠落的星子:"后山崖柏树下,我埋了个铁盒。
"他的呼吸扫过她发红的耳垂,远处传来村长家新买的农用三轮车的突突声,"等你考上纺织学院那天..."话尾被夜风掐断。
麦穗腕间的银镯撞在陶缸上,那是周远用捡了三个月蝉蜕换的。
暗纹里藏着的小麦穗图案,要对着油灯才能看清。
---*立秋那天的暴雨来得蹊跷。
麦穗蹲在灶台前添柴,火光照见门槛外湿透的千层底布鞋。
周远娘咳喘的声音混着药罐沸腾的咕嘟声,从漏雨的偏房传来:"阿远...砖窑...工资..."麦穗攥着火钳的手突然刺痛。
前天在镇上供销社,她看见周远站在招工启事前,旧书包带子断了一截,晃晃荡荡像条死蛇。
玻璃橱窗倒影里,他的侧脸被"急招熟练工"的红字染得血淋淋的。
"穗丫头。
"母亲的声音惊得她碰翻了盐罐。
粗粝的颗粒滚进灶灰,在火光里爆出细小的蓝焰,"明儿穿那件水红褂子,村长侄子从市里捎了新鲜玩意儿。
"麦穗的舌尖尝到铁锈味。
她忽然想起周远埋在山雀坟旁的铁盒,昨夜暴雨该是灌满了泥水。
那只山雀是他们去年在捕鸟网上救下的,右翅折断的弧度像周远此刻映在窗纸上的影子。
---见面礼是台二手电子体温计。
哑巴青年比划着演示如何读数时,袖口露出的机械表盘闪着冷光。
麦穗盯着茶几上渗水的塑料袋,里面游着三条肥硕的鲫鱼,鳃盖开合间吐出村长家池塘特有的绿藻。
"说是能测三十九种牲畜体温。
"母亲用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戳液晶屏,鲜红的月牙在屏幕上划出裂痕般的细线,"你王姨说现在养猪场都用这个。
"麦穗的后颈突然刺痛。
周远去年送的那串槐花项链藏在衣领下,此刻花萼的硬茬正抵着突突跳动的血管。
她听见院墙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故意提高声音:"我前天看见张屠户家的母猪,挂着同样的链子。
"脚步声戛然而止。
哑巴青年困惑地眨眼,金属表带磕在瓷碗沿上,发出催命符似的叮响。
麦穗摸到体温计侧面的凸起,用力一按,显示屏突然爆出鲜红的"41.5℃"。
---当夜萤火溪漂满碎星般的蓝花。
周远把铁盒挖出来时,泡胀的作业本纸页上,"纺织学院"西个字晕染成蓝色的幽灵。
麦穗把体温计残骸埋进山雀坟旁,指甲缝里的液晶碎片闪着诡异的绿光。
"砖窑一天八十。
"周远用树枝在泥地上划拉,算式最后的等号歪得像他开裂的唇角,"等后山的紫云英开了..."麦穗突然把染蓝的帕子塞进他嘴里。
浓烈的靛青气息中,她咬破的舌尖尝到咸腥:"村长说合并后的中学要收寄宿费。
"溪水漫过她脱线的塑料凉鞋,电子体温计的残骸在月光下像一截苍白的指骨。
对岸传来夜钓人的收音机杂音,断续飘来"大学生支教...农业合作社..."。
周远腕间的山雀羽毛手绳突然断裂,褐色绒羽随水漂向远方黑沉沉的麦田,那里正蛰伏着来年春天的紫云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