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墨未干的"生态农业示范基地"几个字在晨光里泛着润泽,就像昨夜那场急雨洗过的麦苗。
身后传来枯枝折断的脆响。
麦穗的手悬在半空,指甲盖上的月牙白还沾着印刷传单蹭到的油墨。
这个季节不该有槐花——她怔怔看着肩头那抹莹白,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年的立夏,周远也是这样站在老槐树下,指节捏得发白:"我阿妈说,村东头刘家的闺女嫁到镇上,收了八万八的彩礼。
"蝉鸣突然尖锐起来。
麦穗的蓝布衫后襟被汗浸出深色的云纹,她把手里的镰刀往麦垛上一插,金黄的麦粒扑簌簌滚进竹筐。
"你也要去城里打工?
"她没回头,听见少年把旧胶鞋碾进松软的田埂,"乡长说,考上农大的都能进农科院。
"后来那封录取通知书是被灶膛的火舌卷走的,麦穗记得清楚。
那天晌午她娘把剁好的猪草摔进石槽,油绿汁液溅到周远洗得发白的校服裤上:"老周家媳妇咳了整冬,你爹在砖窑塌了腰,阿远你是要当白眼狼?
"而现在,麦穗的指尖触到颈间槐木雕的麦穗项链。
合作社的玻璃门映出个模糊的身影,那人穿着挺括的白衬衫,袖口却随意挽到手肘,露出麦色的小臂——和记忆里举着弹弓打山雀的少年重叠在一起。
"麦主任,这批有机肥的质检报告..."新来的大学生技术员举着文件夹跑过来,声音戛然而止。
麦穗看着玻璃里那个身影走近,十八岁那年被苏淮老师表白时都没颤过的心跳,此刻却震得耳膜生疼。
周远的手里攥着个褪色的蓝布包,边缘磨出絮状的毛边。
那是他南下打工时麦穗连夜缝的,针脚歪斜得像雨前的蚂蚁阵。
布包鼓起的形状隐约是个方盒子,麦穗突然想起十年前月台上,少年隔着车窗玻璃哈气画的那串麦穗,被疾驰的列车拉长成模糊的泪痕。
"你种的紫云英..."周远的声音像被暴雨泡发的旧磁带,沙沙地裹着潮湿的土腥味,"我在农科院做了基因改良。
"他的拇指无意识摩挲布包上的补丁,那是某年除夕麦穗在长途电话里教他缝的,电话那头隐约传来机械轰鸣和工友的划拳声。
麦穗的视线突然被合作社墙角的蛛网扯住。
三年前苏淮帮她修整老磨坊时,那只灰蜘蛛就在梁上结了网。
彼时城里的月光透过格子窗棂,年轻教师的白衬衫沾着麦壳:"机械收割固然高效,可那些藏在麦茬里的鹌鹑窝..."她猛地转身,合作社宣传栏的玻璃照出自己泛红的眼尾。
周远身上若有若无的槐花香混着陌生又熟悉的汗味,那是经年的阳光在麦垛里发酵的气息。
十年前他攥着站台票追火车时,工装裤口袋里藏着的槐花也是这样簌簌地落,在铁轨间铺成苍白的雪。
"苏老师调回城里了。
"麦穗听见自己声音像晒脆的麦秸,"上周三走的,带着孩子们做的麦秆画。
"她终于抬头看进周远的眼睛,那里面的血丝比她育种失败那晚在实验田守到天亮时还要密。
晨雾不知何时漫进来了,公示栏上"返乡青年创业项目"的红色标题洇成淡淡的粉。
周远从蓝布包里掏出个玻璃瓶,深褐土壤里缀着星星点点的紫花:"改良过的紫云英,固氮量比普通品种高40%。
"他的小指在瓶口蹭了蹭,麦穗看见那道疤——十西岁那年替她挡镰刀留下的,月光下曾像条银鱼游在她掌心。
合作社外传来突突的农机声,惊起槐树上的山雀。
麦穗望着紫云英细弱的花茎在瓶子里舒展,忽然想起苏淮临走前那个黄昏。
年轻教师把精心装裱的麦秆画轻轻放在磨坊石磨上,画上是她站在金色麦浪里的侧影,题着顾城的诗:风在摇它的叶子,草在结它的种子。
蝉鸣突然汹涌如潮。
周远的手悬在半空,玻璃瓶壁凝着细密的水珠。
麦穗听见自己颈动脉突突的跳动,和二十年前那个偷喝桂花酿的夏夜一样震耳欲聋。
那时萤火虫还在溪边林子里流窜,周远用狗尾巴草挠她鼻尖:"等我把后山那片荒地整出来,全种你喜欢的紫云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