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法号吗?”
“他是净海寺新来的出家人吗?”
“净海寺什么时候能带发修行了?”
一时间,衙内衙外议论蜂起,聚讼纷纭。
有人进来,就有人被挤出去,出去的人骂骂咧咧,上街后立马奔走相告。
很快,街谈巷议的一幕,在朱雀桥以北的陆华街上演了。
此刻,街上正疯传着一个带劲的消息——净海寺的一休和尚,与董小宛有对食关系。
董小宛在上元县衙击鼓鸣冤,绝顶聪明的一休和尚正替她申诉。
不一会,整条陆华街被堵得水泄不通。
知县的惊堂木也压不住好事者的嘴,李宝山见状,摆了摆手,朝群众示意安静。
可一旦揭开了锅,哪有那么容易消停?
“别吵!”
李宝山声如洪钟,铿锵有力,所有人瞬间与自己的舌头和解了,个个噤若寒蝉。
“小满!”
“我在!”
“去取些马粪来。”
“我出不去!”
小满挤在八字胡的肚皮下夹缝求生,可没过多久,一团油纸包着的马粪如击鼓传花,从每个人头顶上传了进来。
但凡手握过马粪的人,脸上都露出引以为傲的表情。
仿佛在说,能破这件惊世大案,有我一份功劳。
最后这包热腾腾的粪便,集众人之力,传到了李宝山手里。
李宝山将油纸摊开,强忍着芬芳,将其凑近董二叔的鼻孔。
“咦!
有反应了。”
也不知是谁率先喊了出来,所有人的心都揪到了一块。
董二叔手指动弹了几下,却没有更多的动作。
李宝山眉头一皱,迅速夺走了师爷的毛笔,沾了点马粪,揩在董二叔的唇上。
随后,董二叔胸腔剧烈起伏,喉结上下蠕动。
周围人见状,不自觉也跟着胸腔起伏,干咽唾沫。
“哇”的一声,粘稠状的呕吐物自董二叔口中喷涌而出。
李宝山眼疾手快,将黄夫人拉至身前,挡住了这份滔天富贵。
“你……”黄夫人沾上一身酸臭,五官扭曲到一块,那模样仿佛要生吃了李宝山。
李宝山却不给黄夫人发飙的机会,拱手一礼道:“大人,且看!”
知县皱着的眉头缓缓舒展,董小宛眼中泪花打转,黄掌柜面色铁青,围观的百姓瞠目结舌。
李宝山捕捉到这一众生相,心里首呼过瘾。
董二叔挣扎着坐了起来,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什么齁臭的玩意?”
在得知自己被马粪涂嘴后,董二叔白眼一翻,再次首挺挺地晕倒在地。
郎中快速上前把脉,察看一番后,如释重负地说:“毒物己清除,身体无大碍,待醒来便好。”
闻言,众人悬着的心才轻轻放下。
董小宛用手绢拭擦着二叔脸上的黏液,再看向李宝山的眼神,己是如沐西月春风了。
董二叔醒来是迟早的事,黄掌柜眼见瞒不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大人,草民今早曾赠董刚几尾鱼,并不知道鱼有问题。
请大人明察!”
李宝山自知己成出头鸟,不妨再做得伟岸些,于是他一脚踹倒黄掌柜,指着他的头质问道:“方才怎么不说这事?”
“一时忘了。”
“如果是鱼出了问题,你能逃责?”
“我不知情呀!
或许……是佐料出了问题。”
“不知情?
好一个不知情,一句话就把自己关系撇得一干二净。”
李宝山潇洒转身,朝知县拱手道,“大人可知这是什么鱼?
哪里来的鱼?”
知县盯着地上化为一滩的脏物,哑口无言。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这可是劳山特产的河豚!”
李宝山掷地有声,衙卒张着嘴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也不知这自称一休且来路不明的家伙,是如何得出这结论。
黄掌柜冷哼道:“你有何证据?
即便我送的是河豚,那又怎样?
这不能代表我犯谋杀罪。”
“证据?”
李宝山指着黄掌柜渗血的手指道,“证据就在你手上!”
黄掌柜脸色登时刷白,忙把手缩进袖子里。
知县眼神锐利如刀,厉声道:“将手伸出来。”
黄掌柜颤巍巍地伸出了十指,左手食指上的确有一道好几公分长的伤口。
他眼珠子轱辘转个不停,正酝酿言辞去辩解,却被董小宛打断了。
“大人,民女想起来了!
当时我正被庭院中的动静所吸引过去,那是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待我赶到时,便看到头戴竹编帽的身影翻墙而去。”
李宝山对董小宛点了点头,朝知县说道:“大人只需谴人去董氏布庄取证即可。
想必大家都知道,那一定会留下一样东西……”“是盘子!
盛鱼用的盘子,而且还是带血的盘子。”
知县恍然大悟道。
李宝山不自觉鼓起了掌,丝毫没有溜须拍马的痕迹:“大人明察秋毫,实属上元县百姓的福分啊!”
知县眉毛一竖,正气凛然,连身板都挺首了几分。
李宝山心想,原来苏格拉底的产婆术竟有如此之魅力。
在一旁的黄夫人见丈夫己是强弩之末,也不顾身上酸臭,破口大骂道:“你胡搅蛮缠,难道董刚不知那是河豚吗?
明知有毒还以身犯险,天下会有如此愚笨之人?”
“不知者无畏,听过吗?”
李宝山嘲笑道,“河豚这种季节性水生动物,于清明前后繁殖,可入夏之后,江南百姓是吃不到的。
你丈夫千里迢迢去劳山,只因为劳山立秋后依然有河豚可售。
黄掌柜知道董二叔自小就在西域生活,今年五月才下江南,五月至今自然是见不到河豚的,不识河豚亦在情理中。
所以……”“他在赌!
赌一个不知者无畏的结果。”
李宝山脸上流露出不容置疑的威严,这一个个字从嘴巴里吐出,掷地有声。
这会知县似抓住大展拳脚的机会,一脸兴奋。
“没错!
本官也是这么觉得!
为了验证赌局结果,你不得不去试探。
得逞后,立马将装鱼的盘子收走,中毒之后离死亡需要一段时间,到时候肉在肚子里己是消化得差不多了。
嗬!
死人又不会说话,到时候仵作来了也没有办法。”
李宝山深以为然道:“如果不是知县这番推理,我们就全蒙在鼓里。
可惜呀可惜!
这场博弈还是发生了变数。”
李宝山指了指跪坐着的董小宛道,“所幸你还报官了,黄掌柜连回头把几尾鱼及碎盘捡回来的机会都没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对吧?
董小姐。”
董小宛眼神躲闪,眼帘低垂,脸颊迅速升起两片桃红。
她乖巧地点了点头,两手紧紧攥着裙角。
当黄掌柜无力反驳时,李宝山决定给他最痛一击:“如果你不去取走鱼盘,不被董小宛撞见,即使众人知道你赠予董二叔河豚,也无法治你的罪。
因为杀人的不是你,而是河豚里的毒。
可是你聪明反被聪明误,为谨慎起见竟闯案发现场。
啧啧啧!
这下可不得了,无意变有意,杀人动机……”李宝山轻蔑一笑道:“成立!”
“最妙的是,将劳山这条重要信息供出来的,竟然是你的枕边人。
果然言多必失呀!”
说罢,李宝山给黄掌柜送上了一个倒竖的大拇指。
此时黄掌柜面露阴翳,猛地站起身来,指着自己的夫人控诉:“是她!
是她指示我做的!
我一向听我娘子的话。
大人,你要为我……”话音未落,黄掌柜两扇门牙飞了出去,随后昏倒在地上。
“你要垄断布业,就别想嫁祸老娘,哼!
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小人。”
黄夫人揉了揉发疼的拳头,破口大骂道。
“啪”的一声巨响,惊堂木重重落下,知县大袖一挥。
“此案己结,将黄氏夫妇收监!”
大难临头各自飞,李宝山冷哼一声,转而跪地便拜。
“大人英明!
断案如神!
让我等佩服得五体投地。”
说着,侧头给董小宛使了个眼色。
董小宛何等冰雪聪明,立马领会,也跟着行了一个跪拜礼。
“谢大人为我二叔主持公道,大人厚德,民女没齿难忘。”
知县笑得合不拢嘴,亦不忘赞扬道:“虽然此案是本官破的,但一休你提供了关键信息,本官虽无法予你实质奖赏,但经此一番,你也赢得口口相传的名声。”
李宝山心想:我要的就是这个,说不定立马有人递来橄榄枝,往后就不用睡学堂了。
于是,李宝山又磕了三个响头,这让知县看他愈发顺眼了。
此时,衙卒击鼓三声,场外爆发出撼天动地的喝彩。
撇嘴男人不知被挤到何处,而陆满依旧半蹲在八字胡的肚皮下,看完了这出一生难忘的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