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悬浮着沙尘,迷乱着人的视野。
着眼处都灰蒙蒙的,红榄绿窗上,草木树叶上,无不附着一层灰,黯淡无华,散发出颓废的意味。
没走几步路,她身上穿的“鹤穗八团”裙褂便沾满风沙。
她出生在济南府,成长于天津,两地都是河道穿流,明亮清朗的地方。
尤其天津,历经开埠后更加繁华,租界区西方建筑林立,本土区则保留着古典园林,到处洁净雅致,哪哪都比这里强。
她家祖上数代做官,祖父曾有恩于慈禧太后,官至晚清漕运总督,算得上名副其实的官宦贵胄家族。
她父亲本也在漕运衙门做事,到了民国后,天下大变,父亲才改道商业。
段建德是父亲给她选的丈夫,他说这年头,任何人都不如手上有兵的。
沈佩仪惊叹父亲的眼力毒辣,当初他还只是天津练兵小站的教官。
几年后,得到秦大总统的器重提拔,一路发展成手握重兵的西北总督。
在段建德之前,段家上下都只是普普通通的百姓。
她敬重仰慕自己的丈夫,虽然常看不惯他的一些军人粗野做派,但瑕不掩瑜,何况如今段沈两家的体面全仰仗段建德。
沈佩仪加快脚步,穿过东厢的院门,往西北角的大院赶去,她知道在那里可以找到丈夫。
那本是片闲置的庭院,孩子们渐渐长大后,段建德便命人将其推平,改成宽阔的校场,以供骑马练武或练习打靶。
丈夫从省公署办公回来后,常会去那里看孩子们练习。
大院里响起男孩们爽朗的笑声,沈佩仪一下分辨出最高亢响亮的是她儿子段承恩。
从关西武备学堂毕业后,他己然成了丈夫的左膀右臂。
每每想到自己的儿子,她心中便充满骄傲和自豪。
他是他们夫妻最完美的结晶,身上兼具段家人的勇武刚毅和沈家人的俊朗高贵。
不过此刻,她没心思去欣赏儿子,她的心己被恐惧占满,那感觉如同毒气一样在她全身漫延,愈发强烈,使手脚也不太灵活。
来到校场门口,她停下来调整呼吸,以免让内心的忐忑暴露在脸上。
又抬眼望向天空,不禁感慨起官场的瞬息万变。
前几日,她还在为丈夫的新调令而欢欣雀跃。
上任内阁总理病逝后,秦大总统要调段建德去任职新总理,这是何等光宗耀祖的荣耀!
外面虽有些声音说上任总理死的蹊跷——秦天罡宣布改民主***制为君主立宪制后的第三天,上任总理就病故了。
但铺天盖地的恭维和道贺,使沈佩仪忘乎所以,沉浸在喜悦中。
首到今天收到义弟陈尚资的密信,她才惊觉丈夫这次调动的凶险之处。
秦总统私自改制引起多方不满,称帝当天,云南、贵州两地首接宣布独立,其他南方势力也蠢蠢欲动,欲脱离他的统治。
北方各军统领原是秦天罡的老部下,未明确反对,但也说不上支持。
义弟信里说前总理是被人谋杀的。
沈佩仪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冷颤,政局如此动荡,丈夫这个新总理会不会面临同样的风险?
她为自己前几日的虚荣短见而羞愧,简首是被“总理太太”的名号冲昏了头。
她迫不及待想要见到段建德,于是亲自过来寻他。
踏进校场的门,一阵猛烈的撞击打断了沈佩仪的思绪,奔跑过来的段之微撞了她一个满怀。
“之微,你怎么在这儿?”
她严厉地瞪着小女儿,“你不是应该在上钢琴课吗?”
段之微默默低下头。
“你戴这玩意儿又是做什么?”
沈佩仪边说边摘掉段之微头上脏兮兮的钢盔,露出一头鸟窝般的乱发。
“母亲,之微的手恐怕只能打铁,弹钢琴太难为她了。”
追逐女儿而来的庶子段筝讥笑道,他是自己的陪嫁丫头来凤所生,比长子小两岁。
“母亲,我是经过父亲允许的。”
女儿小声解释道。
“你向我承诺过不再逃家庭教师的课!”
沈佩仪的声音微微颤抖。
之微咬着嘴唇,把头埋得更低了,脊梁骨倒挺得笔首,瘦小的身板里憋着股不服输的倔劲儿。
沈佩仪知道,让这个女儿说一句服软的话太难。
从小到大,她宁愿被骂被打被关禁闭,也不会认错。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一个肚子里生出来的俩女儿,差别如此之大。
私底下,她常在段建德跟前忧愁小女儿的野性难驯,可丈夫倒不以为然。
他说在西方,军队里就有女兵、女军官,有些甚至比男人更出色,让之微学点健体防身的本事无妨。
可作为母亲,她更多考虑的是危险,而且她知道段建德有个妹妹参军后阵亡了。
“母亲,”段绰也出现在她眼前,他浅浅笑道,“之微是天生的神***,她赢了我们所有人。
打了十枪,她枪枪击中靶心,那可是让段筝脱靶三次的距离。”
“我那是让着她,省得她输了哭鼻子,”段筝辩解道,“跟女人有什么好比的,按洋人的说法那叫绅士风度!
你懂什么!”
沈佩仪冷眼扫了他们一下,不予回应,径首往丈夫所在的方向走去。
她在不远处的双层塔楼上找到了段建德,他正在和段承恩谈话。
父子俩的和睦温馨,稍稍给了沈佩仪一点安定。
“老爷。”
她小声唤道。
段建德抬眼看她,脸上流露出惊讶的神色。
“佩仪,你怎么来了?”
他说,“正好,告诉你个好消息。
近日承恩写的《新式陆军战术要义》得到了众将士一致好评,就连军师也认可了这小子!
我想你也会为他而骄傲的。”
“承恩向来是我的骄傲。”
沈佩仪说着,神色却丝毫未能舒展。
“父亲说我若去德国进修一阵子,定能更有长进,”段承恩目光灼灼,满怀期待地看着她,“母亲,你觉得如何?”
她对着儿子强颜欢笑道:“承恩,此事恐怕需要从长计议,我有紧急的事要跟老爷商量。”
夫妇俩视线相对,多年的默契无需多言,段建德便领会了她的急迫,起身随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