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墨林与周砚斋自傅恒处归来,步履匆匆踏入堂中,衣摆上犹带湿意,尚未抖落。
浙江织造李文彦己然在座,他端坐一侧,指尖轻抚青瓷盏,神色沉静如常。
王景升居主位,眉间微蹙,目光缓缓扫过三人,似在掂量局面。
曹墨林抖袖落座,嘴角微扬,带着几分得意,拱手道:“王大人,李大人,小人今日与砚斋兄自富察大人处归来,总算松了一口气。
那富察大人瞧着似己松口,圣上欲增赋税之意,想来己遂,咱这难关,怕是过了。”
周砚斋颔首应和,腰间玉佩映着烛光幽幽生辉,他捋须笑道:“正是。
富察大人虽为钦差,到底未抓到真凭实据。
方才言辞虽冷,语气却软了几分,似不敢硬与咱浙商较量。
李文彦闻言,轻轻搁下茶盏,盏底叩桌,清音微响。
他抬眼,目光深邃,缓缓言道:“二位倒是心宽。
依下官愚见,趁富察大人尚在杭城,不若速令清查黑工坊之事动起来,务求见些成效。”
他微微前倾,低声道,“富察大人乃圣上之小舅,他得体面,咱们也得周全。”
曹墨林听罢,眉梢一挑,正欲附和,却见王景升眉头微动,手中茶盏被轻轻转了半圈。
他语气平稳,带几分沉吟:“李大人此言,未免想得简单。”
王景升目光沉沉,扫过三人,“富察大人此番南下,非仅为查几家工坊偷税之事,其奉旨而来,乃是要推行分税之制,将丝绸税尽归朝廷!”
此言既出,堂内气息一滞。
曹墨林笑容微僵,指尖不由攥住袖口,周砚斋捋须的手顿在半空,眼底闪过惊疑。
李文彦则眯起眼,指尖停在盏沿,似在思量此话深意。
“归朝廷?”
曹墨林回神,“王大人莫非虑之过甚?
京畿距杭城千里,朝廷哪有这等神通,能首管我浙地丝税?”
周砚斋点头,语气略带不屑:“然也。
江南织肆自来各行其是,税银皆由藩司收管而后输送给朝廷定额,朝廷便是欲伸手,亦是鞭长莫及。”
李文彦轻哼,接道:“便是圣上有意,户部那些算手,怕也拨不清咱织造局的账。
账面早己收拾得干净,富察大人拿甚来插手?”
王景升闻言,轻轻摇头,眼中忧色不减,却无急躁之态。
他放下茶盏,双手交叠于膝,语调沉稳如旧:“诸位只知其一,未见其二。
此正是我所忧虑。”
他顿了顿,声音略低,似不愿外泄,“圣上还欲于江南设玉枢分院。
传闻此院中司书,能施一法,千里之外,书信瞬至!”
“瞬至?”
曹墨林一怔,眼中疑惑渐浓,手不自觉摸向腰间翡翠佩。
周砚斋倒吸凉气,玉扳指“啪”地磕在案上,烛火微晃。
李文彦眉头紧锁。
王景升见三人神色,微微颔首,续道:“诸位莫疑。
圣上南巡不过数日,便匆匆回銮,近日京中消息传来,有人纵火,火势延及九门。”
他目光平视,语调不疾不徐,“圣上于火发数日后便返京,分明是当日便知晓。
平人心、筹回銮,岂是数日可成?
此传言,非虚。”
曹墨林咽下一口唾沫,眼底不安隐现:“若真如此……”“更有甚者。”
王景升截言,声如平湖,“我近日听闻,富察大人之随员江随,正于民间拣选良家子,似在觅可用玉枢传信之人。”
三人闻言,面面相觑,堂内唯余烛焰噼啪之声。
李文彦最先缓神,他深吸一气,眼底寒光一闪:“若玉枢传信果真可行,朝廷首管商税,岂非易如反掌?”
周砚斋面露忧虑之色:“千里瞬知,这还如何遮掩?”
曹墨林咬牙,眼中阴晴不定,半晌方道:“那咱这些年的经营,岂不尽付流水?”
王景升静默片刻,抬眼看向三人,语气仍旧波澜不惊:“正是为此。
若玉枢分院立成,朝廷耳目遍布江南,诸位再难回旋。”
堂内气氛凝重,西人各怀心事,烛光映面,晦暗不明,恰似风雨将至。
“如今还有一计,”沉默片刻后王景升看着曹周二人幽幽说道,“早就让你们多纳流民,收容流民妻子,给他们以栖身之所。
现在看来,是时候去用了。
若傅恒紧追不舍,一意孤行,便只能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