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侧宣纸记载着萧景珩三年前的脉象,右册则是今晨偷摸到的脉息——卫气衰微如风中残烛,竟似比当年陇右重伤时更凶险。
"沈太医!
"青衣内侍跌撞着冲进来,官帽上沾着几茎枯草,"王爷在崇政殿晕......"沈云昭抓起药箱就往外跑,秋风灌进袖口冷得刺骨。
穿过玄武门时,她望见太和殿方向腾起的黑烟,隐约有金铁交击声随风传来。
***崇政殿前的银杏树下,萧景珩扶着剑柄缓缓首起身。
玄铁甲胄压得肩骨生疼,方才那阵眩晕来得蹊跷,竟让他当着六部重臣的面踉跄了半步。
"王爷若身体抱恙......"陆延年的声音从丹墀下传来,带着淬毒的关切。
"陆尚书倒是康健得很。
"萧景珩指尖摩挲着剑格上的云纹,那是当年先帝亲赐湛卢剑时镌刻的,"连汴河码头的浪头都打不湿你的官靴。
"他突然挥剑劈向身侧银杏,金黄的落叶纷纷扬扬洒下。
剑锋嵌入树干三寸,惊飞满树寒鸦。
百官屏息间,他漫不经心抽出佩剑:"就像这棵树,看着枝繁叶茂,内里早被虫蛀空了。
"沈云昭赶到时,正看见他甲胄下的中衣被冷汗浸透。
秋阳透过银杏叶的缝隙斑驳洒落,将他苍白的脸色映得愈发透明。
***文华殿的暖阁里,萧明稷盯着案上裂成两半的玉镇纸。
那是他今晨失手摔碎的,裂痕恰好将"勤政"二字劈开。
太傅的戒尺还悬在《帝范》上方,他却突然问道:"若摄政王薨了,陆尚书会哭几声?
"老迈的太傅手一抖,戒尺将砚台扫落在地。
墨汁溅上少年天子的龙纹靴,像极了那日浸透奏折的血砂。
***戌时的枢密院烛火通明,萧景珩解开甲胄系带时,中衣己被冷汗黏在背上。
案头堆着西南八百里加急,怀远军因瘴气折损三成的消息刺得他眼眶生疼。
"把窗关了。
"他对添灯的内侍说道,喉间泛起细痒。
秋风挟着桂花香涌入,却激得他打了个寒战——这具身子竟连这点凉意都受不住了。
沈云昭端着药盏进来时,正撞见他以帕掩口闷咳。
素帕边缘隐约透出淡红,她瞳孔骤缩,药碗"当啷"撞上门框。
"川贝枇杷膏。
"萧景珩神色如常地收起帕子,"沈太医要不要尝尝?
"她夺过帕子的动作比剑还快,待看清只是染了朱砂,悬着的心才重重落下。
可指尖触到帕子的潮湿,分明混着血腥气。
"脱衣服。
"她突然说。
萧景珩执笔的手顿了顿,朱砂在奏折上晕开红点:"沈太医这是......""你肩胛有旧伤,我要施针。
"她打开药箱取出银针,烛光在针尖跳成寒星,"或者你想明日早朝咳血昏厥?
"***汴河码头飘着细雨,崔琰蹲在货船阴影里,盯着甲板上西羌制式的皮靴。
戌时三刻,二十个麻袋被悄悄运进底舱,泼水验货时漏出的分明是粟米。
"陆老贼竟敢私卖军粮!
"他攥紧刀柄的手背青筋暴起。
身后漕工突然闷哼倒地,崔琰猛回头,看见寒光划破雨幕。
***萧景珩趴在枢密院的檀木榻上,肩胛处三寸长的旧疤泛着淡红。
沈云昭的银针扎进风门穴时,他肌肉猛地绷紧,喉间溢出一声闷哼。
"当年这箭伤就没养好。
"她指尖抚过凹凸不平的疤痕,"阴雨天会痛吧?
""比不得陆延年的折子痛。
"他闷声笑道,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沈云昭慌忙拔针,却见他侧脸陷在软枕里,额发己被冷汗浸透。
烛火爆了个灯花,她望着他单薄如纸的脊背,想起太医院古籍记载的"油尽灯枯之相"。
药箱最底层那包五石散突然重若千钧——那是今晨从他换下的朝服里搜出的。
***子时的更鼓响过三遍,萧景珩推开西南军报,伸手去够茶盏。
指尖突然不受控地颤抖,青瓷盖碗摔在地上迸裂成片。
"王爷!
"外间值守的侍卫冲进来。
"无妨。
"他弯腰去拾碎片,眼前蓦地一黑。
掌心传来刺痛时,才发现竟徒手握住了锋利的瓷片。
鲜血顺着掌纹蜿蜒而下,在军报上晕开一朵红梅。
沈云昭提着药箱闯进来时,正看见他若无其事地以帕裹手。
染血的瓷片丢在废纸篓里,与无数个被朱批否决的奏折混在一处。
"这是第几次了?
"她扯过他的手拆开染血的帕子。
"沈太医。
"他突然反握住她手腕,掌心滚烫,"若有一日......"窗外骤起狂风,卷着崔琰嘶哑的喊声破门而入:"王爷!
漕船上有西羌人!
"***秋雨中的汴河翻涌如沸,萧景珩策马冲进码头时,甲板上的血水正顺着船舷往下淌。
崔琰被三名胡商围攻,刀锋在雨中划出冷光。
"留活口!
"萧景珩挽弓搭箭,铁胎弓弦震得虎口发麻。
羽箭贯穿胡商手腕的瞬间,他突然眼前发黑,险些坠下马背。
沈云昭在雨幕中看见他晃动的身影,心脏几乎停跳。
她冒死冲上前拽住马缰,却听见头顶传来低沉的笑:"沈太医的骑术,还是这么差。
"湿透的胡商被押下船时,萧景珩剑尖挑起麻袋裂口。
新粟混着陈米倾泻而出,其中赫然掺杂着霉变的黑粒。
陆延年不仅倒卖军粮,还在粮中掺沙——难怪怀远军会饿着肚子打仗。
"带回去。
"他剑锋划过胡商脖颈,"特别是这位会说陇右方言的西羌朋友。
"转身时,一阵天旋地转袭来。
萧景珩本能地抓住马鞍,却摸到满手温热——不知何时,掌心伤口又渗出血来,将白马鬃毛染成淡红。
***五更的晨雾漫进药庐,沈云昭盯着萧景珩昏睡的侧脸。
施了安神针的人此刻眉头紧锁,在梦中仍喃喃着"阴平道"。
她轻轻掀开他中衣,肩胛旧伤周围密布着新扎的针孔——这是连五石散都压不住的疼痛。
案头摊开的《神农本草经》被风吹到"麻黄"一节,她突然想起陇右战场那个雪夜。
十七岁的萧景珩高烧昏迷,却死死攥着阵亡将士的名册。
那时他脉象比如今强健十倍,而今......窗棂突然被石子击中。
沈云昭推开窗,看见小皇帝萧明稷的贴身太监躲在银杏树下,手中捧着个雕龙食盒。
"陛下赐给摄政王的茯苓糕。
"小太监声音发颤,"说...说让王爷保重。
"食盒最底层,静静躺着一方沾墨的帕子。
沈云昭对着烛光细看,帕角绣着歪歪扭扭的海棠——正是那日文华殿被打翻的墨迹。
***朝霞染红太和殿琉璃瓦时,萧景珩咽下提神散走向丹墀。
百官惊愕地发现,今日摄政王的蟒袍内竟衬着银甲。
"昨夜西羌细作招供。
"他剑尖挑起染血的供词,"陆尚书可要亲自听听?
"陆延年盯着供词上鲜红的手印,突然大笑:"王爷难道不知,潼关守将的姨母,正是太后宫中掌事嬷嬷?
"萧景珩剑锋微颤,在青砖上划出火星。
这个动作牵动肩伤,冷汗瞬间浸透银甲内衬。
他望着陆延年袖口露出的半截黄绫,忽然明白这场博弈早超出朝堂——太后母族清河崔氏的手,终于从珠帘后伸出来了。
沈云昭躲在殿柱后,看着萧景珩背在身后的左手紧攥成拳,指甲深深陷入带伤的掌心。
鲜红的血珠顺着指缝滴落,在丹墀上绽开无人察觉的梅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