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当归谣**
有人说是黄连,有人说是断肠草,有人说,是“当归”——当归当归,多少人至死等不到故人归。
广明元年冬,黄巢的义军撞开了大唐最后的体面。
潼关的烽烟还没散尽,洛阳城己经成了炼药炉:街道是炉膛,尸骸是药渣,烧糊的党参混着人油味,在风里熬成一锅发黑的膏。
朱雀大街上,仁心堂的榆木药柜被劈成两半,最底层的抽屉里蜷着个五岁的孩童,齿间咬着的半截红头绳早被血浸成褐色。
一天前,娘亲把他塞进这里时,指甲在他腕上掐出月牙印:“数完三百声,爹娘就回来。”
小孩数到一千七百西十九时,柜缝外闪过父亲的布鞋——那是双沾满泥的葛布鞋,右脚踝有道蜈蚣状的疤,去年采石斛时摔的。
娘亲当时边抹药酒边哭:“采什么劳什子药,不如卖炊饼!”
刀光劈落的瞬间,父亲扬手抛出一包防风粉。
小孩昨日才帮着分装这些药,粗麻纸上歪歪扭扭描的草叶,此刻在血雾里炸开,金粉落进他瞪大的眼里。
原来人死前真的会慢下来,他看见父亲的脚抽搐了三下,看见乱军靴底粘着的艾草碎——那本该是驱邪的。
跛脚老人闯进来时,带着股裹雪的风。
瘸腿张的药箱糊满脑浆,指甲缝里嵌着碎肉,本是要来偷御赐的百年老参。
可当他撬开药柜,对上一双琉璃珠子似的眼时,二十年前的记忆突然活了——吐蕃马蹄下的阿宁被踏成肉泥时,手里也攥着这样的红头绳,在尸堆里艳得像道新疤。
“造孽……”他啐掉嘴里的血沫,枯枝般的手却鬼使神差探过去。
箭矢追着他们窜进暗巷。
小孩伏在老人汗湿的背上,药箱里陈年艾草味混着血腥,竟酿出奇异的暖。
一支流箭擦过他右肩,血珠溅进箱缝,浸透了那包当归。
枯死的根须突然扭动,嫩绿藤蔓蛇一般缠上伤口,转眼皮肉光洁如初。
瘸腿张的喘息粗得像破风箱。
那夜的画面涌上来:先帝瘫在龙榻上,枯爪攥着他衣襟:“用药人……炼血丹……”丹房里,九个孩子腕系红绳,最小的那个被拖向炉火时,还在哼炖鸡谣。
“闭、嘴!”
老人突然暴喝。
背上的孩子烧得糊涂,仍呢喃着:“娘说……当归炖鸡治风寒……”马蹄声碾碎雪夜的静。
瘸腿张扯开染血的襁褓,内衬上“药人十七”的金线刺得人眼疼。
尚药局的龙纹暗扣,御医院青砖上的血渍,阿宁坟头飘着的红绳……火折子舔上锦缎,他笑得比哭还难看:“第十七个……第十七个!”
雪粒子扑在小孩脸上,像撒了把冰盐。
城门处,妇人抱着婴孩冻成青白的像,羽箭穿透襁褓时,啼哭戛然而止。
小孩望着那支颤巍巍的箭翎,突然想起娘亲散在火里的发髻——最后一刻,红绳燃成灰,落在当归匣上像声叹息。
“从此你叫林小药。”
老人把他捆紧,药箱绳索勒进肩头溃烂的疮,“只是山野药童,当归……不归。”
他们撞进风雪时,洛阳城的火光正渐渐暗下去。
药箱深处,那株救命的当归开始凋零,枯叶落在染血的防风粉包上,像场无人知晓的祭奠。
而十里外的山道上,黑甲骑兵首领摩挲着焦黑的当归叶,面具下露出轻笑:“找着了,女皇的第十七味长生药。”
风卷起雪沫,盖住满地血脚印。
原来乱世熬人,从来不分药材与血肉,都不过是炉中的一把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