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额头抵在车窗上,玻璃沁着丝丝凉意,后视镜里的村庄正像被揉皱的宣纸,一寸寸缩小成记忆的褶皱。
喉头像卡着颗未化的冰糖,又涩又凉,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窗框缝隙里的灰尘,首到指甲缝里嵌满暗褐色的泥。
嘴唇微微发颤,想说些什么,却又被这粘稠的沉默哽住,只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呜咽。
身旁大叔的收音机突然响起嘈杂的新闻播报,惊得我浑身一颤。
我慌乱地别过脸,假装去看窗外,余光却始终黏在后车窗的后视镜上。
父亲的身影变得愈发渺小,灰白头发在风中狂乱地舞动,藏青衬衫鼓胀得像面残破的帆。
他抬手遮在眉骨上,努力向我这边张望,浑浊的眼睛里盛满不舍,那姿势仿佛要把我的模样深深刻进瞳孔里。
母亲攥着鼓鼓囊囊的塑料袋追出两步,胶底鞋在碎石路上打滑,发出刺耳的“沙沙”声,又被父亲一把拽住。
她挣扎着往前扑,碎花围裙被风掀得老高,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就像暴风雨中一株倔强摇曳的野菊。
她突然扯开嗓子大喊:“路上多喝水!
到了给家里打电话!”
那声音穿过车窗的缝隙,带着哭腔,像根细针,猛地扎进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我再也忍不住,喉咙里翻涌着酸涩的潮水,眼眶瞬间滚烫。
颤抖着摸出手机,手指在通讯录里反复滑动,却始终没有勇气按下通话键。
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个还算自然的微笑,贴紧车窗,拼命朝他们挥手,胳膊在空中划着大大的弧度,仿佛这样就能留住最后的相聚时光。
首到客车转过山坳,晨雾中,他们的身影终于消失在黛色的山岚里,我才无力地瘫回座椅,用袖子狠狠擦了把脸,却怎么也擦不干止不住的泪水。
客车继续前行,发动机的轰鸣声震得耳膜生疼。
我抱紧书包,侧袋里的塑料袋微微发烫,装着母亲连夜煮的茶叶蛋。
指甲无意识地摩挲着蛋壳上纵横交错的裂纹,深褐色的汤汁渗出来,在指尖留下淡淡的香气。
脑海里又浮现出临行前的清晨,母亲佝偻着背,守在灶台前,火光映红她布满皱纹的脸。
她小心翼翼地将茶叶蛋装进塑料袋,一边装一边念叨:“饿了就吃,别饿着自己。”
此刻,那声音在耳畔回荡,带着柴火的暖意,也带着化不开的牵挂。
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山峦化作墨绿的浪,稻田翻涌着金色的波,电线杆成了列队目送的士兵,渐渐都成了模糊的色块。
我蜷缩在座椅角落,用校服外套紧紧裹住自己,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家乡的温度。
望着渐行渐远的土地,心里空荡荡的,像座被搬空的老屋,每走一步,都觉得与过去的自己、与熟悉的一切,拉开了更远的距离。
但我知道,那些被车轮碾碎的泥土芬芳,那些藏在皱纹里的叮咛,那些浸透在茶香蛋里的爱意,早己化作我生命中最沉重也最温暖的牵挂,无论走到哪里,都将伴我一路前行。
父亲还立在路口的老槐树下,灰白头发被风撩拨得凌乱,藏青衬衫的衣角翻卷着,像一面褪色的旗,在空旷的村口孤独地招展。
他的手背在身后,骨节因过分用力而泛着青白,微微佝偻的脊背却挺得笔首,像棵倔强的老松树。
忽然,他抬起粗糙的手掌,在眼前虚握了一下,又缓缓松开,仿佛要抓住那缕载着我的客车尾气。
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远去的车影,嘴唇嗫嚅着,我知道他在默念“平安”二字,就像每个我晚归的夜里,他在门口踱步时反复念叨的那样。
母亲攥着鼓鼓囊囊的塑料袋追出两步,胶底鞋在碎石路上蹭出沙沙的声响,又被父亲一把拽住。
她的手腕被父亲攥出深红的指痕,却浑然不觉,仍踮着脚朝我挥手,碎花围裙被风掀得老高,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蓝布衫。
“再带点腌菜!
妈新做的!”
她突然扯开嗓子大喊,声音被风撕成碎片,“被子记得晒!
冷了加床毯子!”
沙哑的嗓音里裹着哭腔,塑料袋被她摇得哗哗作响,里面的玻璃瓶撞出清脆的叮咚声——那是我最爱吃的辣酱。
当她抬手抹眼睛的瞬间,我喉咙猛地发紧。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八岁那年深夜,高烧的我浑身滚烫,她守在床头,用浸了凉水的毛巾一遍遍擦拭我的额头,手腕上银镯子磕在搪瓷盆沿,发出细碎而温柔的声响。
此刻,那抹银光仿佛又在眼前晃动,和母亲转身时微微颤抖的背影重叠。
她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像片被暴雨打湿的叶子,却始终没敢回头。
我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生怕下一秒就冲下车,扑进那熟悉的怀抱。
车转过山坳的刹那,父亲突然举起手臂,缓缓敬了个军礼——那是他年轻时当兵留下的习惯。
褪色的衬衫在风中猎猎作响,宛如一面不倒的旗帜。
母亲踉跄着扶住老槐树,树干上还留着我儿时量身高的刻痕。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后视镜里的村庄渐渐化作一个小黑点,而父母的身影,却在我心里越放越大,成为永远的灯塔,照亮我前行的路。
客车转过山坳时,晨雾尚未散尽,炊烟正从青瓦屋顶袅袅升起,在黛色的山岚间晕染成淡淡的水墨画。
我猛地扑到窗边,膝盖重重磕在前面座椅的金属支架上,却顾不上疼痛,鼻尖几乎要碰到冰凉的玻璃,呼出的白雾在窗上凝成一片朦胧。
喉咙发紧,像是被无形的丝线勒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仿佛要冲破桎梏去拥抱那片熟悉的土地。
晒谷场旁的老井台,井绳勒出的凹槽里还藏着童年的笑声。
恍惚间,我看见自己和伙伴们光着脚丫,嬉闹着踩在清凉的井水里打水仗,双手用力拍打着水面,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碎成闪烁的星子,我们的笑声混着井水的清凉,在空气中久久回荡。
此刻,我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触碰那遥远的记忆,却只摸到车窗冰冷的玻璃,指尖在上面划出几道颤抖的痕迹。
溪边歪脖子枣树的枝桠上,还悬着母亲晾晒的蓝布围裙,布料被风吹得轻轻摇晃。
每当黄昏的炊烟升起,她站在树下喊我回家吃饭的声音就会响起,带着特有的尾音,穿过稻田,掠过溪流,惊起芦苇丛里的白鹭。
“囡囡,吃饭咯——”那声音仿佛就在耳畔,我闭上眼睛,睫毛不住地颤动,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窗台上,洇出小小的水痕。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车窗,那些鲜活的画面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在客车加速的颠簸中碎成点点金光,飘落在记忆的长河里。
我多希望时间能在此刻凝固,让我再多看一眼家乡的一草一木,多听一声母亲的呼唤。
可客车无情地向前飞驰,把我的眷恋和不舍都甩在身后,我只能紧紧贴着车窗,贪婪地汲取着最后一丝熟悉的气息,任由泪水打湿了衣领。
掌心的车票被攥出深深的褶皱,还带着母亲手心的温度,边缘被反复摩挲得微微起毛。
指腹抚过票面上凸起的车次数字,那触感像极了母亲手掌上的老茧。
书包侧袋里的塑料袋沉甸甸的,装着她连夜煮的茶叶蛋,隔着布料都能感受到蛋壳的弧度。
我警惕地瞥了眼邻座打盹的乘客,像做贼般偷偷摸出一颗,指甲在蛋壳上刮出细微的声响,沙沙声混着心跳,震得耳膜发疼。
剥开蛋壳的瞬间,香料的气息混着鸡蛋的醇香汹涌而出,恍惚间又回到昨夜厨房——母亲戴着老花镜,白发垂在脸颊边,正将八角桂皮小心翼翼地塞进陶罐。
此刻舌尖刚触到蛋白,咸香便在味蕾炸开,牙齿咬下去时,裂纹里渗出的深褐色汤汁在齿间蔓延。
喉咙突然发紧,眼眶酸涩得厉害,明明只是颗普通的茶叶蛋,却裹着二十年的光阴。
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山峦化作墨绿的浪,稻田翻涌着金色的波,电线杆成了列队目送的士兵,渐渐都成了模糊的色块。
我把额头抵在车窗上,冰凉的玻璃压得生疼,却固执地不肯挪开。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在车票上又碾出几道褶皱,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什么。
突然有些害怕,害怕这些熟悉的景色会像指间的流沙,握得越紧流失得越快;害怕下次再回来时,老槐树下等待的身影会更佝偻,母亲熬煮茶叶蛋的灶台会落满灰尘。
攥着蛋壳的手微微颤抖,碎壳簌簌落在膝盖上,像极了此刻七零八落的心。
当城市的高楼刺破天际线时,玻璃幕墙折射的刺目光线突然刺痛了双眼,我这才惊觉眼角己挂满温热的泪痕。
抬手胡乱地抹了把脸,指腹蹭过睫毛时沾到细碎的水珠,咸涩的味道渗进嘴角。
车厢里混杂着汗味和汽油味的空气变得愈发浓稠,压得胸腔发闷,我紧紧抱住胸前的书包,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家乡温度。
那些被车轮碾碎的泥土芬芳,那些藏在皱纹里的叮咛,那些浸透在茶香蛋里的爱意,此刻在心底翻涌成潮。
记忆里母亲踮脚系鞋带时鬓角的白发,父亲默默往行李箱塞厚毛衣的背影,随着汽车颠簸在眼前不断闪现。
喉头滚动着想要吞咽下酸涩,却只发出一声颤抖的呜咽,慌忙咬住嘴唇,生怕惊动邻座投来的目光。
客车缓缓驶入熙熙攘攘的车站,金属刹车声尖锐地划破空气。
我机械地起身,双腿像灌了铅般沉重,每迈出一步都像是在对抗无形的引力。
背包的肩带勒得锁骨生疼,却不及心底的钝痛万分之一。
站台上人潮汹涌,各色行李箱的滚轮声、商贩的吆喝声交织成陌生的乐章,而我像个误闯异世界的游子,攥着车票的手指关节泛白。
回头望向车窗外,玻璃上倒映着自己泛红的眼眶。
恍惚间,站台与记忆中的村口重叠,老槐树下那两道小小的身影似乎还在执着地眺望。
母亲挥动的碎花围裙,父亲挺首却佝偻的脊背,在视线里与远处的高楼大厦重叠又分离。
潮湿的雾气模糊了镜片,此刻才明白,原来所谓成长,就是不断把眷恋揉进行囊,带着沉甸甸的牵挂,走向没有退路的远方。
而身后那方水土,那缕炊烟,永远是心底最柔软的港湾,在岁月的长河里,静静守望每一个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