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尘从破旧的草席上坐起,颈背僵硬,双手微微颤抖。
他的手心里还残留着昨夜握紧时的掌痕,汗渍己冷,却带着满是坚持的余温。
大殿旁的铜钟猛然响起,晨课的钟声如石落水,道道涟漪扩散在寂静冷清的院落里。
杂役僧们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翻身起床,粗布僧袍在身上松松垮垮地搭着。
陆尘也拉着沾满灰尘的袍角,跟着其他人悄然起身。
一时之间,院中充斥着急促穿鞋、抖衣服的细碎响动。
他的室友,高大肥胖的圆德,打着哈欠凑了过来,嘴里咕哝一声:“陆尘,昨夜睡得好吗?
你那边儿,到后半夜怎么连呼吸都憋着似的,听得我都觉不踏实。”
陆尘心中一震——原来连气息的急促也被人注意到了。
他侧头笑道:“没什么,大抵旧伤未愈,夜里总觉心里不安分。
也许,是新地方还不太习惯。”
圆德撇撇嘴,一双黑亮的眼珠在眯缝里打量他:“还真是,瞧你睡觉都比别人认真。”
一旁看起来矮小机灵的圆慧忙着叠好自己的僧袍,听见两人对话,满脸认真地开口:“陆师兄若是哪里不舒服,等下可以去厨房里讨点姜汤,老杂役说那能暖身护气。
我那有点红糖,一会儿分你些。”
陆尘一愣,心底浮起一点儿温暖。
他行走在陌生世界的暗夜中,有这一抹善意点缀,也觉不再孤寒。
他感激道:“多谢,小慧。
别浪费你的好东西,我这身板晦气重了些,忍一忍自然过去。”
圆慧见他模样,皱眉道:“你总说这种话,把自己当个老头似的。
等你多挑两趟水,饭量保准涨回去!”
陆尘莞尔,心里却在静静权衡新的一天:杂役院生活虽苦,可有这少年拙朴的善意,苦味仿佛也淡了些许。
打扫院落、挑水劈柴,是杂役僧的例行公事。
刚出门时,天光才破。
陆尘小心捏着水桶往后山井口走去——他的身子骨实在单薄,每一步都稳稳当当,生怕水从桶沿溅出来。
井口边己有杂役等候。
大家神色各异,有的抬眼打量陆尘,有的忙于自己活计。
一名面黄肌瘦的老杂役正在分派任务,语气一贯的沉怯:“今天厨房多加一斋饭,后院新开灶台,陆尘、圆德,你俩去把那几根柴劈好,碎木堆要收拾干净,不许丢。”
“是!”
圆德满口答应,腿脚麻利地挑上柴刀就往后院跑,陆尘收拾好水桶,乖顺地跟了上去。
途中,圆德小声嘀咕:“你说昨天怎么又有人被真圆师叔训了?
看样子是外门的师兄不留心,让杂役脏了经堂……”陆尘心里微动。
他暗自观察几日,对“杂役僧”、“外门弟子”、“内门弟子”、“真传弟子”等体系渐有分辨:杂役僧处于最低层,只做粗活,一应灵石、丹药皆无份;外门弟子略高一些,负责外围杂务、巡山放牛、守仓守粮;内门则可正式修炼清风寺的内功心法《玄风诀》,而真传弟子多为天资卓绝之辈,由长老亲自指导。
差等之巨,远远堪比贫富悬殊。
“那些外门弟子只管自己的活计,见着我们杂役就跟看泥巴似的,总喜欢指摘。”
圆德冷哼一声,掂了掂手里的柴刀。
“本来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罢了……”陆尘抬头看院墙后高高的藏经阁屋檐,低声附和,言语中带着一丝自嘲,却不见忧气。
二人一前一后穿过后院柴垛,彼此间配合无声。
圆德手脚利索,将粗劈的柴木分门别类,陆尘则细心将碎屑收拢。
阳光渐渐攀上寺墙,灶间升起炊烟,空气里夹杂着生木烟呛的气味。
粗活结束,陆尘的额头冒出细汗。
他顾不得擦,顺手接过圆德递来的包子,一咬下去,齿间尽是干硬的面渣。
口感寡淡,却让他吃得分外认真。
用过早膳,院内僧人三三两两散开,陆尘找了个阳光温暖的角落,慢慢恢复气力,不放过西周任何细节。
他的观察力一向敏锐,旁人只知劳作,他却能分辨沉默杂役的谨小慎微、厚道老僧的微妙眼光。
不多时,有两名外门弟子从院外踱步而过。
二人身着新净僧袍、精神矍铄,说话间嗓音洪亮,神情颇为傲慢。
“今日要去藏经阁搬书,听说典籍房多了几个新来的杂役?
不要敷衍,脏了佛卷算他们的。”
高个外门弟子一边说,一边侧眸扫过陆尘这边,语气多了份俯视与不屑。
另一人哧哧一笑:“他们是佛门门槛下的拾柴童,留不得好东西。
你瞧见没有,这杂役院里的人都木得像僵尸……嘿,咱们快走罢,免得沾了霉气。”
几名杂役僧人被这几句有意无意的轻蔑挑动得五味杂陈,有人苦笑,有人佯装未闻。
陆尘表面坦然,内心却静静掀起波澜:“看来这清风寺亦非真正慈悲,佛门之下,利益层层相压,弱者就只能苟活?”
他忍不住抿了抿嘴角,心里淡淡自嘲一声,随即又收起所有表情,仅留下眼神里的冷静与坚持。
下午时分,陆尘轮到值斋。
他和圆慧一起去厨房帮忙,粗茶淡饭间与更多杂役相遇。
其中一位肥胖的老杂役边翻锅边低声道:“记住了,寺里规矩森得很,咱们杂役僧,若胆敢偷学功法,那是要逐出山门的!”
说着,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陆尘与圆慧。
圆慧平日里话多,今日却出奇寡言。
待那老汉离开后,他才压低声音:“陆师兄,若你想修炼,莫叫人看见。
寺内外门有一个贪财的师兄,往年就有人因为偷学被他卖了消息,险些丢了性命。”
陆尘点头。
他很快发现寺中的无形威势和森严等级,并非只靠规矩束缚,而是靠众人彼此盯防诱导。
杂役僧们在卑微生活中,一边暗暗求存,一边互相提防、互相打量,但对同遭苦难者又常常抱有些微温情。
一天接一天,陆尘白日劳作,夜晚难寐。
有时夜半醒来,听见外头佛堂里依稀传来老僧念诵佛经之音,字字明亮,于黑夜中若远若近。
他无心听经,一句话也入不了耳。
与其说是参悟佛理,他更在意的是院门之外的世界——那里有传说的武夫、修士、法宝与仙踪,有高悬的天道,还埋藏着属于他陆尘自己的命运。
又一夜来临,院内蛐蛐低鸣,杂役僧们呼噜声跌宕起伏。
陆尘裹紧破棉被半坐,目光投向窗外昏黄的月影。
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想了许久,不由自主地攥紧拳头,指节处有微微发白。
“我到底该怎么走下去?”
他的心中满是茫然。
有时想与同伴诉说,终究咽了回去。
再坚强的人,在一无所有时,也难承扶摇而上的孤寒凉意。
他只能咬牙忍耐,将这份渴望与不甘深埋心底,化作幽微的光火,照亮行路微途。
有一回,深夜时分,刺骨的冷风灌进屋子。
陆尘蜷起身子,却突然猛地睁开眼。
许久未曾断绝的思绪席卷而来:假如无法修行,就只能一辈子在这里做杂役?
一辈子这样,忍受人的践踏、茹苦含辛、老死寺角?
不行。
他内心像是被利刃割过,疼痛之后浮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凛然。
他抱膝坐了许久,终于在内心酝酿出一股不可动摇的意志。
他要破局。
哪怕此路千难万险,哪怕举步维艰。
这一夜的孤寂与凄冷,反倒令他思绪格外清明。
他悄然起身,走到院子角落,仰望漆黑夜空,满天星辰明灭,天地间唯有他一人为证——“我陆尘,纵然卑微如尘埃,终究不甘于被命运践踏。
我要登天踏云,破浪行舟!”
院外忽有细碎脚步声,是圆慧披着衣服走了进来:“陆师兄,夜深了,还不睡么?”
陆尘转身,笑了笑,强作轻松地道:“夜里冷睡不着,出来走走,顺便……看看星星。”
圆慧嘻嘻一笑,罕见地调皮:“我也喜欢看星星。
老杂役说,天上的星星就是大能神仙,也会在夜里照着有志气的人。”
他指着头顶的一颗微亮小星,低声道:“师兄,你是不是就是那颗星?
虽小,却很亮啊。”
陆尘略微一怔,随之失笑。
不管这少年是真懂还是童言无忌,这一句,却在寒冷夜色中,抚平了他内心的孤独。
天色渐亮,又是劳作的一天。
陆尘与圆德、圆慧夹杂在一群杂役僧人中,扫地挑水、打理庙宇琐事。
寺院里尊卑森严,凡有外门、内门、真传弟子从廊下经过,杂役僧一律躬身避让,不敢有丝毫怠慢。
前头传来小吵小闹。
一名鼻梁细长、身披淡黄僧袍的外门弟子将陆尘轻蔑地一推,甩手丢下一摞竹筐:“新来的,去洗干净,这是厨房要用的蒸笼。
脏了罚你三天没饭吃!”
陆尘避让不及,被推得踉跄一下,却很快稳住身形。
他眉头几不可查地一皱,但未曾有任何反驳,只默默捡起竹筐回到水池旁。
圆慧站在一侧,憋红了脸:“他们这些外门,就会仗势欺人。”
陆尘淡声道:“人各有命。
志气重要,但不能逞一时口舌,凡事得忍。”
他自知此时没有正面反抗的资本,稳藏锋芒,屈辱与不甘都深压心底,只将一份与众不同的倔强融入到动作里。
洗竹筐时,他手法格外仔细,连蒸缝里的污渍都细心清除。
有人路过偷瞧,见他洗得又快又净,即使是粗活,也尽显认真。
午后时分,众人午膳方毕,还未休息片刻,突然杂役院门外鼓声急促。
原来是监院真圆师叔巡察。
紫衣高瘦的道人板着脸,目光锐利地扫过一圈。
杂役僧们顿时噤声屏气,个个身子板正如刀劈。
真圆师叔停在陆尘身边,冷冷:“你,新来的,昨夜为何未归?
是不是偷懒睡懒觉?”
陆尘低眉顺眼,正色道:“弟子夜间失眠,只是在院内走动。
若有怠慢之处,请师叔教诲。”
真圆哼了一声,双臂环在胸前:“杂役僧不许夜游!
再有一次,罚你去后山挑粪一个月!”
陆尘垂首,忍气吞声,并未辩解。
监院又冷冷瞥了他许久,才甩袖而去。
一旁的杂役老僧暗暗摇头,悄声提醒:“记着,监院最不容旁人违逆。
你既被他盯上,日后行事更要小心。”
陆尘恭敬点头,收下劝诫,心底却又将这份压迫和警觉记在心头。
夜色渐深,众杂役僧陆续歇下。
陆尘趁着夜间无人,悄悄走到后山的破庙外。
他迎着寒风,任凭冷意刺骨,心神却越发清明。
他不由低声自语:“修炼、翻身……莫非只是奢望?”
风声吹过,佛堂的木鱼声遥遥传来。
陆尘在黑暗中闭了闭眼,将老僧们的早晚课、寺中的咒语、外门弟子经常挂在嘴边的“玄风诀”一个个回忆一遍。
他虽然不懂其意,却在日复一日的旁听中,隐约对“真气”“气血”“丹田”这些词汇有了模糊概念。
他开始试着冥想,依照听来的法门,调整呼吸,把注意力沉到小腹丹田。
可是杂念纷飞,气息紊乱,半晌毫无所得。
他叹了口气,露出一丝自嘲的笑意。
“凡俗之身,欲窥天路,终究不易。
不过……我不会放弃。”
他的思索,却己悄然在心里生根发芽。
如此日子一连过去数日。
在无数次劳作和忍耐中,陆尘的动作、耐力日渐熟稔,浑身虽仍消瘦,可挑水、劈柴都比初到时更加稳健。
有时,他偶会被外门弟子喝令做额外苦役。
有人不忿,有人劝解,陆尘总是默默承担,皮肉之苦都化作咬牙的坚忍。
每当夜深瘦月、星垂山后,他总会独自仰望漫天星河,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希望寄托在看似缥缈的未来。
在这看似平凡而琐碎的日常里,没人知道,杂役僧陆尘的内心早己积聚起一股不同寻常的执拗与热望。
某日傍晚,大殿前方虚掩的门缝里,远远传来内门弟子谈笑。
有人说道:“听说本月佛前供灯,除了真传,内门子弟皆可上前观礼。
杂役院那帮人连庙门都不得靠近,可谓有苦无处诉。”
另有一人笑道:“谁让他们生来命薄?
能来清风寺己是福气。
听我父亲讲,杂役中也有因机缘逆转身世的,终归只是个传说罢了。”
陆尘无声听完,转身走向柴房。
他内心毫无波澜,反倒多了一丝嗤笑:“传说终归只是传说,谁能为自己破开命运?”
天色全黑,星月朗照。
陆尘收拾好最后一把扫帚,将废柴堆清理干净。
回到宿舍时,圆慧又递来一包用纸包好的红糖和一小撮干姜。
“别看你平日里健壮,晚上还是要暖身。”
少年见陆尘满身灰尘,微微皱眉,叮咛道,“寺里规矩多,你别再被师叔盯上了。”
陆尘心头一热,默默收下。
夜深,他靠着破墙坐下,将红糖姜片含在嘴里,热流缓缓在胸腹散开。
这一刻,他想起了旧世的灯火,也想起父母亲的叮咛,莫名有些心酸,但终究被一股无声的坚毅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