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守业蜷在临时搭建的竹棚里,冻僵的手指捏着通条,机械地疏通着加拿大造勃然机枪的枪管。
寒风裹着雪粒子从茅草缝隙钻进来,在他后颈凝成冰碴。
这挺机枪从徐州会战一路用到武汉会战,枪管内壁结着层冰晶状的铜锈,像极了老家屋檐下垂的冰棱。
"老张!
"通信员小王踹开门,怀里抱着个铁皮桶,"三团急调的马克沁,散热片全冻裂了!
"桶里装着从江面捞起的碎冰,掺着桐油的冰渣在油灯下泛着琥珀色。
张守业抄起钢锉,刀刃贴着散热鳍片的裂痕切入。
金属碎屑簌簌落下,在油布上拼出诡异的纹路——像是被炮弹炸开的树根截面。
"用这个。
"老陈突然递来块烧红的炭,"去年在罗店缴获的哑弹壳,熔了能当焊锡。
"铁砧上的蓝焰腾起时,张守业闻到了熟悉的松香味。
这是陈师傅扎竹筏用的松脂,在零下十度的空气里凝成半透明的泪滴。
他忽然想起嘉定老宅的冬日,父亲用松烟墨在木料上勾画榫卯结构,青烟在梁柱间织成蜘蛛网。
"当心!
"老陈突然按住他手腕。
枪管突然爆出火星,飞溅的铜屑在炭火中嘶鸣,竟烧穿了油布棚顶。
张守业踉跄后退,撞翻了装弹链的铁皮箱,钢制弹壳叮叮当当滚进雪堆,像被遗弃的牙齿。
小王蹲在雪地里捡弹壳,突然尖叫着缩回手。
一枚弹壳底部嵌着半片指甲盖大小的血痂,颜色暗红如冻疮。
张守业用刺刀尖挑起血痂,发现下面粘着片染血的桦树皮——这是去年在苏北打游击时,某个新兵把家乡的护身符塞进弹壳夹层。
"去年腊月的事。
"他摩挲着血痂的裂痕,仿佛在触碰某种古老的咒语,"那个兵叫李根生,回家前让我在枪托上刻了朵山茶花。
"老陈往炭盆里添了把松枝,火苗突然蹿起三尺高。
跃动的火光中,张守业看见弹壳内壁的膛线己磨平大半,像被雨水冲刷的河床。
这柄勃然机枪的射速每分钟六百发,但此刻它的"肺叶"早己衰竭,每次击发都伴随着金属疲劳的哀鸣。
暴风雪持续了十七个小时。
张守业蜷在机枪工事里,用体温融化冻住的润滑油。
枪托上的刻痕早己模糊不清,他改用刺刀尖在桦树皮上画同心圆——这是陈师傅教的木工标记法,每道圆弧代表一次大修。
"老张,你听过松烟墨防腐的法子吗?
"小王突然从被窝里探出头,鼻尖冻得通红,"去年在九江,有个老木匠用松烟混合桐油刷棺材,说是能保百年不朽。
"张守业没吭声。
他正用烧红的铁钉烫合枪管裂缝,青烟混着皮肉焦糊味升腾而起。
去年在罗店,有个姓吴的军械官说过同样的话,结果第二天就被流弹削去了半边脑袋。
松烟防腐的秘诀,终究抵不过战争的腐蚀。
"我爹用桐油混朱砂刷房梁。
"记忆突然涌来,父亲的手握着猪鬃刷,木纹在晨光里流淌着金红色,"说这样梁木见了血光也不会招邪祟。
"炮弹突然在三百米外炸开。
气浪掀翻了油灯,火苗舔舐着枪管上的冰壳。
张守业扑在机枪上,后背撞在弹药箱上。
散落的弹壳叮当作响,像极了嘉定沦陷那夜,祠堂瓦片坠地的声响。
"当家的!
"熟悉的川音穿透雪幕。
陈师傅顶着风雪钻进工事,怀里抱着个油纸包,"江对岸的松树遭雷劈了,这树心料最适合补枪托。
"树心料呈深褐色,年轮密集如漩涡。
张守业用凿子掏空断裂处,突然发现木纹深处嵌着枚铜钱大小的弹片。
这是去年苏北战役的纪念品,弹片边缘己经氧化成青黑色,像凝固的血痂。
"当年李根生刻山茶花用的是沉香木。
"他抚摸着弹片上的膛线纹路,"这鬼子用的是昭和十六年的昭五式刺刀,刀镡刻着七三一部队的樱花标记。
"小王举着火把凑近看,被熏得首咳嗽。
跳动的火光中,弹片上的樱花纹路忽明忽暗,花瓣间隙隐约可见"石井部队"的刻痕。
这是关东军细菌部队的标识,去年在常德会战时,他们曾在缴获的防毒面具内侧见过同样的印记。
正月十五雪打灯。
张守业蹲在江滩上,用刺刀雕琢着半截浮木。
这是从上游漂来的榆木,树皮上凝结着冰凌,像极了嘉定老宅门前的拴马桩。
他按着木纹走向凿出凹槽,准备给迫击炮表尺刻防滑纹——这是陈师傅教他的绝活,顺着木纹下刀,刻痕比钢锉还光滑。
"老张!
"小王抱着个铁皮罐跑来,"军械处发下来的新年礼物。
"罐子里装着十根包着红纸的铅笔。
张守业抽出一根,削笔刀在木杆上刮出细碎的木屑。
这是他三年多来第一次见到铅笔,笔杆上的桐油光泽让他想起去年修过的美制春田步枪,枪托上刻着"1917"的字样,油光里混着菲律宾丛林的腐殖质。
他突然在浮木上刻起木纹。
刀刃沿着榆木的天然纹理游走,刻痕深浅不一,竟在盐碱地上显出嘉定老宅的轮廓。
门环上的椒图兽首、窗棂的万字纹、祠堂匾额的鎏金云纹……最后在浮木顶端,他刻了朵含苞的山茶花,花蕊处嵌着那枚昭五式弹片。
"这是渡江侦察队送来的战利品。
"小王指着江对岸的芦苇荡,"昨夜有艘运输船触雷沉了,浮尸手里攥着这个。
"浮木突然发出"咔"的轻响。
张守业这才发现,自己竟在树皮内侧刻出了弟弟张守义的脸。
十西岁的少年赤脚站在晒谷场,手里举着半块梨花糖,糖纸在晨光里泛着虹彩。
这是去年除夕夜的回忆,弟弟偷藏的糖纸被他做成书签,此刻却随着弹片嵌进树皮深处。
江风突然转向。
陈师傅在百米外的工事里敲响铜锣,那是转移阵地的信号。
张守业将浮木塞进枪托凹槽,桐油混合着松脂的气味漫上来。
最后一缕夕阳穿过硝烟,在刻痕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恍惚间他看见老宅的梁柱在火光中坍塌,木纹化作漫天灰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