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威盯着讲台上的粉笔灰簌簌飘落,突然被老师拍黑板的声响惊得肩膀一颤。
粉笔断成两截,在"欢迎新同学"的板书末尾洇开细小的白痕,如同他昨夜噩梦里父亲坠楼时划出的抛物线。
"这是新来的转校生章洲,接下来他要陪你们度过剩下两年的时间了,大家欢迎。
"班主任的声音混着后排男生的口哨声砸下来时,黎威的指甲正深深掐进掌心。
会是朋友,还是下一个霸凌者,黎威不敢想,也不想去想。
昨夜的梦太过逼真:监护仪规律的嘀嗒声突然变成刺耳的长鸣,父亲青白的手从手术台边缘垂落,腕间的银表停在10:13——和现实中坠楼的时刻分秒不差。
他猛地吞咽口水,喉结擦过领口的旧疤痕,那是三个月前裴青用圆规扎出来的印记。
抬眼的瞬间,他撞上了讲台那人的目光。
对方穿一件黑色连帽衫,帽绳松松垮在脖颈,露出锁骨处青黑色的纹身边缘。
黎威的视线撞上那双眼睛时,心脏仿佛被扔进冰窟——瞳孔漆黑如墨,眼尾上挑的弧度像淬了冰的刀,和记忆里裴青带着笑的眼神一模一样。
他慌忙低头,却瞥见对方手腕内侧狰狞的缝合疤痕,蜈蚣似的盘踞在苍白皮肤上。
教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黎威的掌心沁出冷汗,将草稿纸洇出皱痕。
他数着自己的呼吸,首到第27次吸气时,听见运动鞋叩击地面的声响——章洲正穿过过道,黑色书包带子扫过课桌,带起的风掀动他摊开的英语试卷。
"喂,这里有人吗?
"低音炮般的嗓音擦着耳际落下,黎威的后颈瞬间绷首。
他抬头,对上章洲微眯的眼睛,那目光像在审视什么猎物,带着漫不经心的压迫感。
少年的下颌线锋利如刀,喉结随着说话轻轻滚动,校服第二颗纽扣松着,露出小片冷白的皮肤。
"没、没有。
"黎威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他慌忙去收桌上散落的铅笔,却碰倒了水杯,透明的玻璃杯在课桌间摇晃,倒映出章洲皱起的眉。
"你抖什么?
"章洲挑眉,忽然逼近,身上混着烟草和消毒水的气息涌来,"哼,怎么,很害怕我?
"他的手指敲了敲黎威的课桌,指节上有淡淡的淤青,"一个大男人怎么娘们唧唧的,真扫兴。
"金属拉链滑动的声响里,章洲重重拉开椅子坐下。
黎威的余光瞥见他胳膊上的肌肉线条,袖口处露出半枚纹身——却像是锚链缠绕着破碎的玻璃瓶。
后颈的皮肤仍在发烫,他想起被裴青团伙堵在楼梯间时,总爱用烟头指着他的后颈笑:"黎威,你怕不怕疼啊?
你的脖子好漂亮啊,给你烫几个疤是不是更好看呢?
啊哈哈哈哈哈"窗外的云突然遮住阳光,教室陷入短暂的阴影。
黎威摸到校服口袋里的抗焦虑药,铝箔包装在指尖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数着心跳,首到第45下时,听见后排女生的窃窃私语:"新来的转校生好帅啊......""听说混得很凶,转学是因为把人打成重伤......""杀人犯的儿子这次惨了......"最后那个词像根尖刺,猛地扎进耳膜。
黎威的呼吸一滞,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旧疤。
霎时,他看见章洲的脊背突然绷紧,黑色连帽衫下的肩胛骨隆起,像蓄势待发的野兽。
下一秒,课桌被重重砸响,章洲猛地转身,女生的惊叫声里,他的拳头离对方的脸只有几厘米:"有完没完?
安静点懂不懂?
"他的声音沉得可怕,指节因用力泛白,"老子是因为打人转学,但不介意再转一次——比如现在。
"女生脸色煞白地跌回座位,书包带勾住了黎威的铅笔盒,彩色铅笔滚了一地。
黎威慌忙弯腰去捡,却在低头时看见章洲的球鞋碾过一支红色铅笔。
铅芯断裂的脆响里,他听见对方低笑一声:"喂,小娘炮。
"喉结滚动着咽下唾沫,黎威抬头,正对上章洲似笑非笑的眼神。
少年歪着头,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耳钉在阴影里闪了一下:"你叫什么?
""我、我叫黎威。
黎明的黎,威严的威。
"话出口才意识到可笑,他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哪里有半分"威严"可言。
章洲的嘴角扬起讥讽的弧度,露出犬齿尖锐的牙尖:"嚯,还威严?
"他上下打量黎威单薄的肩膀,"我看你瘦得像个小姑娘,风一吹就倒。
"教室后排传来压抑的笑声,很刺耳。
黎威的耳根烧得通红,指甲在掌心掐出新月形的痕迹。
章洲忽然伸手,黎威本能地缩颈——却见对方只是捡起他掉在地上的钢笔,在指尖转了个圈。
他漫不经心把笔扔回来,金属笔帽砸在课桌上发出脆响,"我的情况你刚才听到了,所以——"他拖长音调,尾音带着威胁的意味,"没事别烦我,听懂了吗?
""知、知道了。
"黎威慌忙点头,钢笔在草稿纸上划出歪扭的墨痕。
他看见章洲懒洋洋地趴下,胳膊垫在脑后,连帽衫滑下一半,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震耳欲聋,他摸出校服口袋里的药瓶,指尖触到瓶身上刻的"劳拉西泮"字样,却在即将打开时听见章洲的声音:"喂。
"心脏猛地漏跳一拍。
黎威抬头,看见章洲侧过脸,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眼神却清明得可怕:"他们刚才说的——"少年顿了顿,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你是杀人犯的儿子?
"钢笔从指间滑落,在地面敲出尖锐的声响。
黎威的喉咙像是被人塞进碎玻璃,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往事如潮水倒灌:父亲白大褂上的血渍,母亲哭到沙哑的质问,裴青举着手机拍摄时的嗤笑,还有医院天台边缘父亲张开的双臂,像要拥抱整个虚空......黎威只感觉天旋地转,又好像被人摁在了海里,让人窒息,眼前的一切都变得雾蒙蒙的。
"算了,关我屁事。
"章洲突然转回脸,声音里带着不耐,"别让我看见你哭哭啼啼的,烦。
"上课铃适时响起。
黎威颤抖着捡起钢笔,发现草稿纸上洇开大片墨渍,像极了父亲坠楼那天,医院门口盛开的血色月季。
章洲的后脑勺在视线里模糊成一团黑影,他听见自己加速的心跳,如同远处传来的,越来越近的潮声。
这一天的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
黎威躲在更衣室角落,盯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
锁骨下方,三道指甲抓痕还未完全结痂,在日光灯下泛着粉红。
他摸出药瓶,倒出一颗白色药片含在舌下,苦味蔓延到舌根时,听见门外传来嬉闹声。
"听说章洲以前在三中是老大,一拳能打断人肋骨......""裴哥这次有对手了吧?
""嘘——别说了,裴哥来了......"黎威心里一紧,猛地抬头,透过更衣室的玻璃门,看见裴青正倚在走廊栏杆上。
对方穿着荧光绿篮球服,手腕上戴着金表,正是父亲出事前送给他父亲的那只。
西目相对的瞬间,裴青勾起嘴角形成了一个很危险的弧度,指尖夹着的棒棒糖在齿间转了个圈,眼神扫过黎威的锁骨,满是不怀好意的戏谑。
"黎威,"裴青拖长声音,故意咬重每个字,"你爸在下面还好吗?
要不要我帮你捎个信?
黎威的脸色变得惨白"周围响起哄笑,有人用篮球砸向更衣室的门,发出巨大的声响。
黎威的后背撞上储物柜,只觉得天旋地转。
金属把手硌得生疼。
他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眼前闪过父亲坠楼时,白大褂在风中翻飞的模样。
"喂,你们很闲?
"冷冽的声音突然切开喧闹。
黎威看见章洲不知何时站在裴青身后,手里转着一枚硬币,在阳光下划出银色的弧光。
裴青挑眉转身,两人的身高差不过几厘米,但章洲的气场像座冰山,压得周围的笑声渐渐消弭。
"新来的,"裴青舔了舔嘴角,金表在手腕上晃出光斑,"懂规矩吗?
"硬币突然停在章洲指间。
他歪头,耳钉在阳光下闪过冷光:"规矩?
"忽然伸手,指尖挑起裴青的下巴,"你算哪根葱,教我规矩?
"骨骼分明的手渐渐收紧。
空气瞬间凝固。
裴青的脸色铁青,拳头攥得咯吱响。
黎威看见章洲手腕上的疤痕绷紧,像条即将攻击的蛇。
下一秒,裴青突然露出笑容,退后两步摊手:"行,新来的,咱们走着瞧。
"他冲黎威阴恻恻地笑,"小孤儿,记得给你爸烧纸时,问问他手术台上手抖的感觉怎么样啊——"“各部队***!”
体育老师的哨声救了他。
裴青朝着黎威啐了口唾沫,带着跟班走向操场。
黎威这才发现自己浑身冷汗,后背的校服贴在皮肤上,凉得可怕。
章洲转身时,他慌忙低头,却看见对方运动鞋上沾着的红色铅笔屑——正是今天那支被碾断的笔。
"喂。
"章洲的声音突然响起,黎威抬头,看见他扔来一瓶矿泉水,塑料瓶砸在胸口发出闷响,"哭了?
""没、没有。
"黎威苦笑了下。
慌忙抹去脸上的潮湿。
章洲盯着他看了两秒,忽然嗤笑一声,转身走向操场。
阳光穿过他的头发,在后背投下狭长的影子,黎威看见他卫衣帽子上绣着的鲨鱼牙齿图案,在风里轻轻晃动。
矿泉水瓶在掌心被捏出褶皱。
远处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声响,黎威低头,看见自己映在水瓶上的脸——眼睛通红,像只慌不择路的猎物。
他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指甲掐进他的手腕:"阿威,要活下去......"喉间再次泛起苦涩的药味。
他拧开瓶盖,冰凉的水流灌进喉咙,却冲不散胸腔里的压抑。
章洲的背影在人群中格外醒目,他站在三分线外,抬手擦汗时露出腰侧的纹身——这次看清了,是只断裂的锚,陷在扭曲的波浪里。
上课铃再次响起时,黎威将空瓶扔进垃圾桶。
塑料瓶撞上金属内壁,发出清脆的回响。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药瓶,转身走向操场,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海浪上。
一阵微风吹来,卷起操场边的落叶。
黎威忽然想起父亲生前常说的话:"大海看似平静,底下全是暗涌。
"此刻,他站在暗涌中央,望着章洲在夕阳下投篮的剪影,忽然觉得这少年身上的戾气,像极了暴风雨前的海浪——而他,早己是溺在深海里的人。
潮水正在上涨,而他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