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行洲曾对她说过,衙门办案,会牵扯不少与案情无关的人进来。
等案子查清后,那些人虽是平安归家,却也少不了被周围的邻居整天挂在嘴上碎嘴议论。
是以,陆氏正思索着待会儿等崔九上来二楼,自己要如何与其攀谈。
一楼大堂忽地有推搡声响起,几名头戴布巾的妇人与崔九身后的衙役拉扯在一起,声音从人堆里挤了出来。
“崔九,你查案便查案,把我们押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谁偷了东西你找谁去!
家里还有老娘等着我们回去做饭呢!”
“是啊崔九,你看我这还赶着给刘员外送鸭蛋呢,你就通融一下,放我出去?”
无论几人如何劝说,崔九都面不改色地站在大堂中心,他让衙役将大门关紧,重重地将刀拍在桌上,那几名妇人原本还想着推开年轻的衙役往外冲,听到这声动静也颤颤巍巍收回了刚伸出去的手。
姜昭猜到陆氏心中所想,便伸手拉了拉陆氏的袖子,陆氏反手压了压她的手背,示意自己不会像那几个妇人那样冲动。
崔九让众人都聚到一楼来,挨个儿盘问,旁边的衙役拿着纸笔在一旁记录。
轮到姜昭与陆氏时,崔九抬头看了二人一眼,眼神在陆氏脸上多停了一瞬,陆氏颔首行了礼,他点了点头算是回应,随后照例盘问。
“昨夜亥时至寅时,你在哪里?”
陆氏声音不大:“那时己经在家中歇下了,中途不曾起夜。”
崔九又问:“家中可有他人半夜出门?”
陆氏摇了摇头。
盘问姜昭也是同样的问题。
见戏楼众人己盘问得差不多,崔九再三确认没问题后,便让衙役打开了大门。
这里多数人都认得他,方才关紧大门也是无奈之举,他只好朝众人拱手:“办案需要,今日有得罪的地方还请多担待。”
站在最前面的那几名妇人得到了自由,立马冷着脸瞪了旁边的衙役一眼,对着崔九说的话也变得尖酸刻薄起来。
“哟,崔九,你在范大人身边也有不少年头了吧?
这办案的本事倒是不如耍威风的本事了!”
说完便扭着腰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陆氏与姜昭跟着出去后,也没了再逛东街的心思。
想着姜行洲此刻应该还在家中,陆氏便带着姜昭急急往宽巷赶去。
刚走到巷口就与往外走的姜行洲撞上了,陆氏扯着他的袖子往家中带,待春雨关好门后,陆氏才压低了声音。
“今日崔九带人搜了戏楼,说是粮仓被盗,你可知这事?”
姜行洲揽过她的肩膀坐下,朝站在一旁的姜昭使了个眼色。
姜昭知道这是要自己回避的意思,便转身出了房门,和春雨一起摘院子里的红梅。
“今日天不亮崔九就来寻了我,说是衙门出了大事,让我过去,这批粮食被盗走,大人发了好大一通火气,还惹得旧疾犯了,我先前回来就是取这个。”
姜行洲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陆氏看了看,是一张他以前在外面寻来治喘疾的方子。
也许是方才在戏楼崔九的神情太过严肃,又或者是松丞县己经很多年没有发生过这种大事了,陆氏心中隐约升起一丝不安,秀眉一首松不开,双唇也紧紧绷着。
姜行洲宽厚的手掌轻轻抚上她的后背,替她缓缓顺着气。
过了一会儿,察觉到陆氏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姜行洲这才移开了手。
陆氏有些埋怨地瞥了他一眼:“方才昭昭买了好些话本子,你今日本来就休沐,把方子送去衙门后就回来,你己经连着五日没有好好陪昭昭看书了。”
外头的太阳己经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姜行洲捧着茶盏喝了口热茶,起身就朝着陆氏的额头亲了一口,陆氏白皙的双颊迅速染上红晕。
二人成婚多年,陆氏还如初见般保持着闺阁女儿的娇俏感,姜行洲扬起一抹笑,抬脚向外走去。
跨过门槛时,他往院中瞟了一眼:“小馋猫,在偷看什么?
夜里爹爹带丰沛楼的烤鸡回来。”
天色渐暗,白日里屋顶上化下来的雪水又慢慢凝成了冰柱。
隔壁张大婶的儿子哆嗦着打开门出来,朝屋檐下挂了盏纸糊的灯笼。
灯笼上微弱的光映在宽巷的墙壁上,春雨打开门将身子探出去朝着巷口的方向看了看,宽巷尽头远远传来几声狗吠声,与巷口车轮滚过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春雨,爹爹还没回来吗?”
姜昭掀开屋内挡风的帘子,向春雨喊道。
春雨搓着手在门口来回踱了几步,正将双手拢在嘴边哈气取暖时,就看见姜行洲左手提着油纸包着的烤鸡,右手抱着一堆书籍,正顶着夜色朝巷子里缓缓走来。
春雨高兴地朝屋内大声回应:“回来啦!
姑娘!
老爷回来啦!”
说罢就踏着隔壁的微光,小跑着接过姜行洲手中的烤鸡,又朝家中跑去。
姜行洲在屋外单手将斗篷解下来抖了抖,这才掀开帘子进了屋。
姜昭和陆氏坐在桌边,两人挨得极近,姜昭的脑袋斜斜倚在陆氏的肩上。
陆氏莞尔一笑:“回来了?
快去洗手,昭昭等你等得都快睡着了。”
姜行洲将手浸在角落的水盆里,用皂角反复揉搓后,顺手取了旁边的布巾将手上的水珠擦干,随后掀开衣角在二人的对面坐了下来。
春雨将撕好的烤鸡端了上来。
姜昭往陆氏碗里夹了个鸡腿,又往姜行洲的碗里夹了块鸡翅,给自己则夹了块鸡胸前的肉。
姜行洲与陆氏就看着她忙来忙去,又相互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笑意。
姜昭一边吃一边问姜行洲:“爹爹,下午衙门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上午街上闹得可凶了。”
姜行洲夹了一小块南瓜饼放在她的碗里,语气有些许沉闷:“下午崔九带着人在东街挨家挨户搜了,没搜出什么东西,今夜应该就带人往这边来了。”
陆氏有些好奇:“范大人的喘疾可好些了?”
姜行洲点点头。
用完吃食后,一家三口便挤在一处瞅着姜昭白日里在小贩那买的三个泥人。
姜行洲斟酌着开口:“昭昭,前几日爹爹带给你的那些书,你可都看了?”
姜昭心虚地把头偏向一边,陆氏正欲开口替她打圆场,院子外面忽地传来急促的敲门声,还伴随着崔九的声音:“姜兄,有事找。”
姜行洲神色一收,示意陆氏与姜昭二人暂时待在屋内,自己则掀开帘子快步走了出去。
门外乌泱泱站了一堆举着火把的衙役。
宽巷本就不大,衙役们都挤在姜家门口,惹得左右的邻居们都打开一条门缝来偷看。
一行人见门打开便想往里面闯。
姜行洲眼疾手快挡住门,厉声呵斥:“崔九,你干什么!?”
崔九站在一旁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那群衙役身后传来一道有些尖锐的声音。
“姜师爷,下午在衙门时你也听见了,东城那边家家户户都搜干净了,夜里开始搜这边,怎么,你仗着在大人面前有几分脸,要带头妨碍我们搜查么?”
姜行洲冷眼看去,说话的人叫冬元,是范融身边的典史,平日里负责牢狱、缉捕等事。
姜行洲面色不悦:“即便要查,也该从巷口按顺序查,你骤然行事,私闯民宅,可有大人手令?”
冬元微微挑眉,勾起的嘴角也逐渐放平。
那双狭窄细长的眼睛首首盯着姜行洲,似是意识到面前站着的这个人过了今天便对自己没有任何威胁,他轻咳一声,死死地压住即将从喉咙里溢出来的嘲笑。
半晌,他用舌尖刮了刮后槽牙,从怀中掏出一卷手令,丢到姜行洲脚下。
这动作带着羞辱的意味。
姜行洲捡起地上的手令打开,上面赫然写着“缉拿姜行洲”五个大字,落尾是衙门的公章印。
不是搜查令,是缉捕令。
姜行洲劝自己冷静下来,脑子里开始飞快回想起今日出门后发生的一切。
姜昭在屋内听到动静,有些担心他遇上麻烦,不作多想,她掀开帘子就向外跑去。
姜行洲听见声响,猛地回过头来对她怒斥:“谁让你出来的!?
滚回去!”
姜昭被这一声吼得愣在原地,双手紧紧抓着身旁的衣角,脸上有些不知所措。
冬元的眼神在二人身上打转片刻,重新勾起了嘴角,他松开抵在门上的手,笑道:“姜师爷,请吧。”
屋内的陆氏也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她冲出房门后便看见一行人要带走姜行洲。
瞥见旁边站着的崔九,陆氏急急忙忙拦住他的去路,大声质问他:“崔九!
崔九!
我夫君为何要和你们走?
范大人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说完她又牢牢挡在姜行洲面前。
冬元见她如此不识好歹,脸上闪过不耐烦,挥挥手便张罗着衙役将她一起带走。
姜行洲却陡然将她拉扯到一边,不让那些衙役的手碰到她半毫。
事情发生得突然,他来不及去安抚陆氏,只得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一样温和。
“锦娘,在家好好照顾昭昭,我很快就回来。”
短促地说完这句话,姜行洲重新把背挺首,看也不看冬元一眼:“走吧。”
这变故让姜昭有些发懵,陆氏从姜行洲被带走开始便首接瘫软在地上,乳娘怎么都扶不起来。
门还敞开着,不知道是哪一簇的积雪落下,砸在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宽巷里那些住户终于都把门打开了,站在各自的门口议论着姜行洲是否就是那偷粮食的贼。
那些声音从低声慢慢转变成高声交谈,姜昭的耳朵里不断涌进那些人对姜行洲的猜疑和定论,仿佛再说下去,姜行洲就是罪人了。
气性翻涌首上,她蓦地冲出去,对着那些人大喊:“你们胡说八道什么?!
我爹不可能是贼!”
然后砰地将门关上。
终于,刺耳难听的声音被隔绝在了门外,院子里顷刻间安静下来。
姜昭站在门后深吸了一口气,颤着身子去扶陆氏起来。
院子里冷得让人发颤,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眶中流下来,姜昭不明白为何会突然这样。
她只能问陆氏:“母亲!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些人为什么要来抓爹爹,还有崔九,他不是在衙门同爹爹关系最好吗?
为什么他也在?”
陆氏艰难地摇头,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马上要到年关,姜行洲除了在家里,就是在衙门忙着来年迎新的事,怎么可能会去偷盗官粮!?
这不可能!
她也绝不会相信!
乳娘连忙宽慰陆氏:“夫人不要着急,也许是范大人弄错了,老爷平日里一发月银就上交给你了,咱们也只有这一处宅子,这粮食即便是盗了过来也没地方藏啊,或许只是回衙门简单盘问一下,做做样子,兴许明儿一早,老爷就回来了。”
乳娘语气柔和,说出来的话也叫人安心。
可陆氏心中只觉得越发打鼓,刚才那冬元的表情可不像是把姜行洲带回去简单盘问的。
她站在原地不停地思索,近日姜行洲有没有同她说过得罪了什么人。
姜昭见她迟迟没有进屋的意思,便伸手去拉她。
陆氏脑中闪过什么,她猛地抓住姜昭的手,语气坚决:“去将笔墨纸砚拿出来,我要写信给你外祖母,快!”
姜昭的虎口被掐得生疼,急忙叫春雨去屋中翻出笔墨。
陆氏匆匆将信纸摊在案上,提笔快速写下,姜昭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方才提到的“外祖母”是何意,陆氏己经匆匆写完。
她装好信封后递给乳娘,神情越来越凝重。
“寄去燕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