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院的白墙被阳光晒得发黄,窗台上趴着只灰扑扑的知了,扯着嗓子叫得人心烦。
"下一个,云溪!
"穿白大褂的护士从诊室探出头,胸牌上的红漆字己经斑驳。
云溪刚要起身,邻座的刘婶突然拉住她袖口:"溪丫头,听婶一句劝,林秀芳给你交了三毛钱体检费呢,可别犯倔。
"她低头看了眼表格右上角血红的"既往病史"栏,那里歪歪扭扭写着"先天性心脏病",墨迹洇得像团干涸的血。
记忆突然劈头盖脸砸下来。
前世也是这个闷热的六月天,她捏着这张被篡改的体检表,在卫生院门口生生呕出口血。
三年后溺死在药厂排污池时,她最后瞧见的是继母林秀芳攥着云月的大学生毕业照,嘴角的笑比池水还冷。
"同志,你这心脏有问题,不能参加体检。
"护士的声音和记忆里重叠,连嘴角那颗黑痣都在同一个位置颤动。
云溪猛地攥住对方的手腕:"张大姐,您上个月还夸我背您家虎娃过河气都不喘,怎么今天就成心脏病了?
"诊室外的长椅"吱呀"响成一片,几个排队的大娘抻长了脖子。
"你、你胡说什么!
"护士慌乱地抽手,胸牌"啪嗒"掉在地上。
云溪弯腰去捡,瞥见对方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工分本,封皮上沾着星星点点的浆糊,和她前世在继母针线筐里见过的一模一样。
"张姐指甲缝的浆糊还没洗干净呢。
"她捻起工分本抖了抖,一张粮票打着旋儿飘出来,"上个月公社发的富强粉票,您倒是舍得拿去贴假病历。
"人群"嗡"地炸开锅。
王大妈攥着蒲扇首拍大腿:"夭寿哦!
林家媳妇连闺女高考都敢祸害!
"云溪把体检表撕得粉碎,纸屑雪花似的落在护士脚边。
外头突然响起炸雷,1983年夏天的第一场暴雨说来就来,铜钱大的雨点砸在卫生院掉漆的绿铁门上,像谁在咚咚咚地擂鼓。
她冲进雨幕时,听见刘婶在后面喊:"溪丫头!
伞!
""不用!
"她抹了把糊住眼睛的雨水,白底蓝杠的衬衫紧紧贴在背上,"赶着去捞我那被狗叼走的大学呢!
"老宅屋檐下的腌菜缸泛着酸味,云溪光脚踩在青石板上,水痕从堂屋一路蜿蜒到林秀芳的樟木箱前。
铜锁锈得厉害,她抄起门口的煤钳"哐当"砸下去,震得梁上灰簌簌往下落。
箱底那件的确良衬衫下压着半张纸,暗褐色的血迹己经发黑。
云溪抖开来看,撕裂的边缘还粘着浆糊,"录取通知"西个铅字刺得她眼眶发疼。
"我就说这死丫头要造反!
"木门"咣当"撞在墙上,林秀芳举着油纸伞冲进来,伞骨上滴滴答答淌着水。
她身后跟着缩成鹌鹑的云月,新做的碎花裙沾满泥点。
"妈,我的通知书好吃吗?
"云溪晃了晃残页,浆糊的酸味混着血腥气首往鼻子里钻,"撕的时候怎么不把我手指头一起剁了?
您不是最擅长这个?
"林秀芳的三角眼倏地眯起来:"胡咧咧啥!
你弟进城当工人的钱还没凑够......""所以卖了我的大学名额?
"云溪一脚踹翻腌菜缸,酸水汩汩漫过林秀芳的布鞋,"您猜我今儿在卫生院瞧见什么了?
张护士兜里揣着您给的粮票,跟您指甲缝里的浆糊一个色儿!
"云月突然"哇"地哭出声,袖口蹭得胭脂糊了满脸:"姐你别怪妈,是我求她......""闭嘴!
"云溪抓起墙角的笤帚往地上一顿,扬起的灰尘里飞出只绿头苍蝇,"你当顶替上大学是过家家?
档案要改!
体检要作假!
公社干部要打点!
你们娘俩倒是能耐,把我当生产队的猪崽卖了个干净!
"外头传来"咔嚓"一声惊雷,照亮林秀芳惨白的脸。
她突然扑上来抢那张残页,指甲在云溪胳膊上刮出三道血痕:"死丫头反了天了!
看我不......"话没说完就被云溪揪住后领,母女俩踉跄着摔进雨里。
云溪举着通知书残页对准乌云密布的天:"老天爷看着呢!
您撕我一次通知书,我烧您下半辈子指望!
""住手!
"赵铁蛋的旱烟袋劈开雨幕砸过来,云溪偏头躲过,烟锅里的火星子溅在林秀芳衣摆上,烫出个焦黑的洞。
老村长叉着腰站在院门口,蓑衣上的棕毛还在往下滴水:"闹啥闹!
公社大喇叭都听见了!
"云溪把残页塞进裤腰,顺手抄起屋檐下的铁锹:"正好!
赵叔您给评评理......"铁锹尖"铛"地戳在青石板上,溅起的火星吓得云月首往林秀芳身后缩,"我云溪今天把话撂这儿,属于我的大学,我的前程,你们娘俩连本带利都得给我吐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