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
山道残留白雪,哈气成雾,雪杉林立的湖边,男人似乎感觉不到冷。
他穿着单薄的绑带衬衣,颜色发黄,袖口隐隐磨出碎毛边,看得出来,这件衣服有些年头了。
鼓胀的肌肉将布料撑得饱满,男人挽起袖子,小臂上爬满淡青色的血管,筋络丛生,像是游蛇。
他清扫完积雪,抽出别在腰间的榔头,撬掉木栈道上碎裂的旧木板,一阵敲敲打打。
旧木板颜色更深,新的补上去,突兀又难看。
而这样的补丁,栈道上远不止一块。
屋内,珍娅站在窗边,喝着热红茶,氤氲的雾气将玻璃熏得朦胧。
细密的雾珠因为指尖的干预,挤成一道道水痕,顺着玻璃滑落,没入窗缝。
它爬过的痕迹,像是谁的眼泪,衬得湖边的背影,落寞寂寥。
她放下杯子,叹了口气,拿起挂钩上的斗篷,打开门,抬脚踏入了寒风中。
靴子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地,蓝斯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来了。
敲打声停了两秒,复又开始响动。
这些年,他听厌了珍娅的劝导,她像是尽职尽责的心理医生,一味地游说他,放弃守着过去,开启新生活。
如果她不是温莉尔的朋友,他可能早己没了应付的耐心。
他不爱听到那些话,索性先发制人,提前堵住了邻居女巫小姐的规劝。
“最近没看到沃利斯出来打猎,他是出远门了吗?”
说到沃利斯,珍娅面上浮起红晕,“他带吉妮安去多茨城报名了。”
多茨城最近在举办学院招生仪式,由女巫官方协会筹备,蓝斯在狼族递来的消息上看到过。
蹲在地上的男人嗯了一声,继续转移话题,“吉妮安是准备加入女巫学院吗?
什么时候入学?”
“她吵着要去,我们也拿她没有办法,开学至少也要等到夏天……”“夏天啊。”
蓝斯脑中快速闪过一幅画面,热烈的阳光下,就在眼前这片湖里,粼粼波光像是宝石散发的光芒,女人捧起他的脸,投下的一枚燥热的吻。
叮当声中断,珍娅看到蓝斯走神,一拍脑袋,她怎么又被带偏了。
“蓝斯,你等不到她的,她不想醒,不想见你,你守着她的躯体,守着这栋房子又有什么用。”
“你也知道,你们不单单是闹矛盾那么简单,你的种族……”蓝斯握着锤子的手,捏得青筋凸起。
他沉默地背对珍娅,捂着脸自言自语,“不是的,她会醒过来,她会重新接纳我的……我从来没想去当什么王,我明明只想当她的小狗……”温热的液体从指缝中流出,蓝斯的背部轻幅颤动。
珍娅张了张嘴,哑然失声。
湖边的小木屋收拾得干净整洁,一点也看不出荒废的痕迹。
而它的主人,那只喜欢撑着蕾丝花伞在门前种菜的吸血鬼,却沉眠了近百年。
她眼前仿佛浮现出两人相遇那年的圣诞节,彼时,她沉浸在沃利斯死亡的痛楚中,掩耳盗铃,温莉尔还没捡到蓝斯。
她们孑然一身,在冬雪来临时,搭伙取暖。
……山脚的小镇,彩灯交织,中心广场的圣诞树挂满了大红色蝴蝶结装饰物,街角时不时飘来咖啡香,奶油香。
人们尽情享受着节日欢快的氛围。
而黑雾森林外围,被高高的铁丝网拦住,唯一的入口旁边,插着警示牌:“危险!
严禁入内。”
有经过的游客看到,忍不住发问,“森林里会有什么危险?
吃人的棕熊?”
通常这时候,本地人会望着那雾气缭绕的森林,神秘兮兮地说:“邪恶黑巫女尤多拉听说过吧,护林人说,她就住在里面,要是有人不知死活,敢闯进去打扰她的生活,就会被抓走敲碎骨头炼魔药。”
同一时间,传说中被迫改名的邪恶女巫珍娅,在铺满毛茸茸地毯的客厅里,坚持要向温莉尔展示她的卓越的占卜术。
两人面对面,盘腿坐着,中间摊着数张塔罗牌。
“你再抽一张。”
珍娅两颊晕开浅浅的绯红,迟钝地将提醒对面的人。
温莉尔的红酒杯放在右手边,容器内荡漾的液体猩红粘稠。
她***的指尖从杯梗上移开,随意地点了点其中一张牌。
珍娅翻开一看,沉水的月亮,她眉头紧皱,嘴里叽里咕噜地不知念叨着什么咒语。
不久后,她摇头晃脑地说:“不是好兆头啊。”
“?”
对面的少女容貌惹眼,上翘的杏仁眼灵动又俏皮。
偏偏她脸上波澜不惊,眼神中透着淡淡的死感,神秘感占据主位,整个人的气质骤变,脱离了可爱娇俏的范畴。
珍娅解释说:“牌面预示着“生命停滞”。”
“但也不是没有转机,这张星星牌也许能辅助你找到正确的方向。”
眼镜上冰凉的银链随着转头的动作,碰到侧脸。
温莉尔坐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若无其事地说:“停下来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如果放别人身上,它很可能是一张糟糕的牌,它代表着死亡的结局。
但温莉尔是一只吸血鬼。
而且是,一只没什么求生欲的吸血鬼。
她根本没把珍娅的话放在心上,仰头喝光了杯中的兔子血和葡萄酒混合而成的液体。
苦涩无味。
她甚至开始想念当人的日子,至少能体验美食的乐趣。
她的味觉改造剂实验,该尽早提上日程了。
“今天就到这里吧,我先走了。”
温莉尔起身告辞,珍娅晕乎乎地将人送到门口,还好没忘记取下架子上早就包好的辣椒种子,塞给她,“圣诞礼物,下次再来玩啊。”
温莉尔嘴角显现出浅浅的梨涡,勾勒出今晚唯一的笑容,“谢谢。”
然后,娇小的身影隐入风雪中,渐渐化为黑点,首至不见。
温莉尔步调缓慢,珍娅的房子到她的小木屋,路程不超过十分钟。
还能抄近道。
她想散散身上的酒气,于是,从雪松林慢悠悠穿行而过。
临近出口时,前面的湖面上突然传来撕打声。
她家门口那片湖泊,这会儿结了厚厚的冰层,天然的大冰场,偶尔能看到小动物从冰面上跑过。
温莉尔站在林边,向湖中张望。
哧溜打滑的冰面上,有只体型硕大的灰狼,正追逐着一条满身血污的卷毛狗。
卷毛狗的毛发灰不溜秋的,看不出原本的毛色。
她远远站着,未惊扰灰狼的狩猎行动,静静地等待这场搏杀分出胜负。
那边,卷毛狗多次借助体型的优势,在抓力不稳的冰面上打圈,灰狼比它笨重,被甩出去要花更长的时间爬起来。
冰面并不平整,双方都可能被凸起的尖冰划破皮肉。
但卷毛狗知道,离开这片冰域,它一定会被恼怒的灰狼追上,首接咬断脖子。
它没有多少力气了。
它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祷,灰狼下一次摔出去,便再也爬不起来。
可惜,神没有听见它许愿。
灰狼颤巍巍地撑起身体,西肢打摆,却坚挺着一步步向它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