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递来的雨前龙井腾起袅袅青烟,在"叁仟斤"的墨字上洇出暗痕。
"二奶奶,这银丝炭......"账房先生喉结滚动,袖口金线绣的云纹在发抖。
檐角铜铃突然叮当作响,王熙凤抬眼时正撞见兴儿缩回廊柱后的半片衣角。
那是贾琏生辰时她亲手裁的宝蓝杭绸,此刻沾着几点胭脂,倒像雪地里落了几瓣红梅。
"说清楚些。
"她将茶盏往案上重重一磕,琥珀色的茶汤泼溅在青玉镇纸上,"西府老太妃屋里统共十二个炭盆,倒要烧出三千斤炭灰不成?"惊雷在云层深处炸响,平儿鬓边的鎏金点翠簪突然坠地。
那簪头镶嵌的南洋珍珠骨碌碌滚到王熙凤脚边,映着窗外忽明忽暗的天光,竟似颗将坠未坠的泪。
"奴婢该死。
"平儿伏地时露出一截雪白后颈,几点红痕像落在宣纸上的朱砂。
王熙凤想起昨夜贾琏说要去书房议事时,衣襟上沾的正是这种玫瑰胭脂。
暴雨骤然而至,打得琉璃瓦噼啪作响。
丰儿捧着油纸伞候在阶下,伞面上绘的并蒂莲被雨水冲得发皱。
王熙凤踩过满地金桂花时,嗅到丝若有似无的龙涎香——那是贾琏惯用的熏香。
游廊转角处,半枚青苔泥印新鲜得刺目。
王熙凤驻足细看,鞋底缠枝莲纹样与她赏给平儿那双分毫不差。
她伸手抚过湿漉漉的廊柱,指尖触到块凸起的木刺——昨日巡夜时这里还光滑如镜。
"二奶奶小心。
"丰儿突然出声,油纸伞堪堪挡住斜飞雨丝。
王熙凤顺着她视线望去,东院月洞门后闪过半幅石榴红裙裾,那滚边的金线孔雀羽,分明是她锁在樟木箱里的陪嫁料子。
账册在怀中渐渐发潮,王熙凤却觉掌心滚烫。
三日前贾琏说库房遭贼,原来偷的不是金银,是人心。
她盯着檐角滴落的雨串,忽然想起那盏摔碎的波斯蜜蜡茶器——琥珀终究是松脂的尸骸,再金贵也不过是块死物。
雨幕中传来环佩叮当,王熙凤转身时正见平儿提着羊角灯往西厢去。
灯罩上绘的比目鱼在雨中游弋,那朱砂勾的鱼眼,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夜探秘阁·金簪藏锋三更梆子碾过屋脊时,王熙凤忽然在锦被里睁开了眼。
守夜的烛火早被剪了芯,可窗纸上分明映着道蛇形黑影。
她悄无声息地掀开百子千孙帐,赤足踩在波斯绒毯上时,嗅到丝若有似无的沉水香——这御赐的香料,贾母只赏过她和贾琏。
雕花门隙漏进一线月光,照见妆台铜镜里半张苍白的脸。
王熙凤将石榴红缂丝斗篷往肩头一披,金线绣的合欢花刺得眼尾生疼。
昨夜贾琏说这斗篷艳俗,此刻倒成了最好的夜行衣。
游廊尽头的更漏滴答作响,她贴着冰凉的廊柱挪步,忽听得假山深处传来石子落水声。
羊角灯昏黄的光晕里,坠儿提着食盒的剪影像只受惊的雀儿,绣鞋踏过青砖的声响却轻得反常。
王熙凤攥紧斗篷镶边,掌心硌着颗东珠。
白日里平儿说坠儿染了风寒,可这丫头分明踩着穿花拂柳的步法——那是贾琏从扬州瘦马身上学来的把式。
"姐姐仔细脚下。
"假山洞里突然飘出男声,惊得王熙凤险些碰翻廊下的青瓷花盆。
这声音她前日才听过,在贾琏书房外,捧着云锦说"二爷吩咐送去给西府珍大奶奶"。
水声忽然变得稠腻,混着衣料摩挲的窸窣。
王熙凤咬破舌尖才忍住颤抖,护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终于看清食盒里装的不是糕点,而是半截藕荷色肚兜——那锁边用的金丝,正是她上月赏给平儿缠绣线的。
五更天的梆子惊飞宿鸟,王熙凤跌坐在妆奁前时,铜镜里映出个鬓发散乱的笑靥。
她将鎏金点翠簪狠狠掷向镜面,却在簪头磕出裂痕时瞥见妆奁底层的丝光——半枚翡翠镯子正躺在缠枝莲纹锦囊里,断口处沾着抹暗红,像是凝固了十年的血。
窗外传来鸡鸣,她对着烛火细看镯内小篆。
那个"琏"字最后一笔拖得绵长,恰似贾琏哄她喝避子汤时,在她掌心画过的缠绵笔画。
海棠春宴·胭脂暗痕海棠红浸透茜纱窗时,王熙凤正将最后一支累丝嵌宝金步摇插入云鬓。
铜镜里映出鸳鸯欲言又止的脸,捧着鎏金托盘的手在发抖——那上头摆着对翡翠耳坠,成色与妆奁里断镯如出一辙。
"二奶奶今日戴这对可好?"鸳鸯声音打着旋儿落在妆台上,"老太太昨儿新赏的。
"王熙凤拈起耳坠对光细看,翡翠深处有道暗纹,恰似贾琏书房暗格里那叠信笺的折痕。
她忽然轻笑出声,金护甲划过鸳鸯腕间新添的珊瑚串:"难为老太太惦记,倒比不得琏二爷前日赠你的缠臂金实在。
"满园春色撞进眼帘时,王熙凤特意扶了扶鬓边金丝芍药。
尤二姐穿着杏子红绫裙迎上来见礼,鬓角海棠花钿在日光下泛着诡艳的蓝——那是用波斯青金石磨的粉,贾琏外书房砚台里总掺着这种石屑。
"好俊的海棠。
"王熙凤伸手虚扶,护甲尖堪堪擦过尤二姐耳垂,"倒像是枕霞阁旧年的式样。
"酒过三巡,王熙凤倚着沁芳桥栏杆佯醉。
池中锦鲤争食她抛下的玫瑰酥屑,搅碎一池倒影。
贾琏玄色锦袍的暗纹在水波中忽隐忽现,金线绣的缠枝莲竟与尤二姐裙摆纹样首尾相衔。
"嫂子当心着凉。
"薛宝钗的软缎披风忽然拢上肩头,惊散她掌心的雄黄粉。
王熙凤回眸浅笑,瞥见薛姨妈正将支点翠簪别在平儿发间——那簪尾缺了颗珍珠,正是三日前摔碎的那支。
更衣途中,王熙凤借口醒酒拐进耳房。
紫檀木多宝格第三层暗屉里,杏色肚兜上的并蒂莲还沾着龙涎香。
她将肚兜凑近烛台,金线在火焰中显出诡异的青紫——这分明是掺了西域毒草的绣线,遇热方能显色。
外头忽然寂静无声。
王熙凤贴着门缝望去,见贾琏正将尤二姐抵在太湖石上,掌心握着支金镶玉跳脱。
那玉色温润如春水,正是她陪嫁单子上第三十六项:羊脂白玉双跳脱,庆元四年御赐之物。
暴雨骤降时,王熙凤在回廊拐角踩到支金簪。
簪头刻着细小的"琏"字,簪身沾着抹胭脂——不是平儿惯用的玫瑰香,倒像尤二姐今日唇上的牡丹红。
"二奶奶!"丰儿举着琉璃灯追来,光照亮她裙摆溅上的泥点。
王熙凤望着灯罩上摇曳的比目鱼,突然听见婴孩笑声自水榭传来——可这府里已经十年没有新生儿了。
暗香浮动·锦帕传情腊月二十的雪粒子砸在琉璃瓦上,王熙凤握着黄铜暖炉站在库房檐下。
守夜婆子提着的气死风灯晃过门扉,照见锁头上新鲜的划痕——那纹路与她妆奁里断镯的裂口如出一辙。
"少了整整两匹。
"林之孝家的捧着账册的手在抖,"云锦织金的那批,上月才从金陵......"王熙凤的护甲划过樟木箱沿,金丝雀纹的锦缎下压着半片枯荷。
她忽然俯身拾起,枯叶背面沾着抹胭脂,正是尤二姐惯用的牡丹红。
前日贾琏说要把书房帐幔换成雨过天青色,原来要换的不是帘子,是美人衣衫。
"昨儿三更天......"守夜婆子突然压低嗓音,"老奴瞧见平姑娘的杏色斗篷在月亮门闪了下。
"更漏声碾碎寂静时,王熙凤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库房。
月光从气窗斜劈进来,将她的影子钉在墙上成个"囚"字。
角落的织金缎堆里露出半截红绳,她用力一扯,带出个绣着缠枝莲的锦囊——里头裹着把铜钥匙,齿痕与她妆奁暗锁分毫不差。
除夕宴的爆竹声炸响时,王熙凤正将檀香木佛珠缠上手腕。
贾母赏的十八子手持硌着掌心,每颗佛头都刻着《往生咒》——超度的是亡魂,镇不住的是活人的贪嗔。
"嫂子饮了这杯屠苏酒。
"薛宝钗的鎏金盏递到眼前,盏底沉着片当归。
王熙凤含笑饮尽,尝出里头掺了三分红花。
她转脸看向正在敬酒的平儿,石榴裙下露出的绣鞋滚着金边——正是用失窃的云锦裁的鞋面。
三更梆子敲过第二遍,王熙凤跟着贾琏的狐裘大氅拐进暖香坞。
梅枝上的洒金笺被北风吹到她裙边,"曾经沧海难为水"七个字墨迹未干,起笔的顿挫与贾琏批账本的字迹十成十相似。
"二爷仔细凉着。
"假山后飘来声娇笑,王熙凤贴着冰凉的太湖石,看见多姑娘正将手炉往贾琏怀里塞。
那珐琅手炉上的缠枝莲纹,分明是她陪嫁清单上第七十二项。
雪粒子突然转急,王熙凤在梅树下拾得方锦帕。
苏绣的比目鱼含着金线,鱼眼处却用茜草汁染着两点红——这是扬州瘦马接客时的暗记。
帕角绣着个"琏"字,针脚却与平儿替贾琏缝的中衣一模一样。
五更天的梆子惊起寒鸦,王熙凤在妆奁底层摸出把银剪刀。
铜镜映出她拆开锦帕衬里的动作,夹层里掉出张当票——荣国府库房的官印赫然在目,典当物正是失踪的云锦。
雪夜惊魂·铜镜裂痕铜灯爆出灯花时,王熙凤正在数第九十九根头发。
昨夜从贾琏大氅上拈下的青丝缠在梳篦齿间,比她惯用的桂花头油多了三分玫瑰香——平儿最恨玫瑰香。
"二奶奶,药熬好了。
"丰儿捧着钧窑瓷碗的手在发抖,汤药表面浮着层诡异的金膜。
王熙凤盯着碗底未化开的朱砂,忽然想起三日前贾琏送来的安神香,燃尽后的灰烬里也有这种细碎金箔。
更漏指向子时,她挥手屏退众人。
菱花镜映出身后多宝格微微错位的青玉如意,白日里平儿说擦拭古董时碰着了,可那如意底座分明朝着相反方向偏移了三寸。
雪落无声。
王熙凤卸下最后一支金累丝灯笼坠,铜镜突然映出窗外梅枝乱颤。
她攥紧缠枝莲纹银剪,听见自己心跳震得妆奁暗屉都在轻响。
梅影在窗纱上交错成网,忽然映出两道人影交颈——高的那个戴着贾琏的紫金冠,矮的梳着双环髻。
铜镜"咔嚓"裂开冰纹,将她的面容割成碎片。
王熙凤赤足踩上积雪时,足衣瞬间被雪水浸透。
游廊转角处,平儿惯用的杏色斗篷扫过朱漆栏杆,绒毛边沾着几点红梅汁——正是她锁在樟木箱里的南诏胭脂。
抱厦后夹道的积雪深及脚踝,两行并排的脚印直通书房暖阁。
王熙凤贴着雕花门缝望去,贾琏的玄色大氅铺在贵妃榻上,底下压着件水红肚兜。
多宝格最上层,她陪嫁的羊脂玉净瓶里,赫然插着支双环髻用的金丝蝴蝶簪。
寒风卷着雪粒子扑进领口,王熙凤转身时撞翻廊下的铜胎珐琅火盆。
炭灰里露出半张焦黄的纸片,隐约可见"身孕""红花"等字迹。
她蹲下身时,忽闻书房传来婴儿啼哭,惊得火钳脱手砸在青砖上。
"谁在外头?"贾琏的暴喝混着瓷器碎裂声。
王熙凤闪身躲进太湖石洞,见平儿提着羊角灯匆匆跑出,松垮的衣带露出腰间暗红勒痕——那分明是扬州瘦马接客时系的鸳鸯结。
五更梆子敲响时,王熙凤在妆奁底层摸出把铜钥匙。
铜镜裂痕将她的面容割成两半,一半映着断成两截的翡翠镯,另一半照着窗外渐亮的天光。
当第一缕晨曦爬上多宝格,她终于看清昨夜拾得的焦黄纸片——是十年前她小产时的脉案,落款处太医印章竟盖在平儿手抄的《金刚经》上。
金簪断情·绣春囊现惊蛰雷劈开桃木窗框时,王熙凤正用金簪尖挑开绣春囊的缠枝莲暗扣。
荷包内里的羊脂玉佩触手生温,刻着"不离不弃"的裂痕处,沾着抹陈年血迹——与她妆奁里断镯上的如出一辙。
"二姑娘房里的司棋说......"周瑞家的话音被婴儿啼哭截断。
王熙凤指尖一颤,金簪划破绢面,露出夹层里半张合婚庚帖。
泛黄的宣纸上,"贾琏"二字墨迹淋漓,与"平儿"的小楷首尾交缠,像两条交颈的蛇。
暴雨冲刷着抄家婆子们的油靴,王熙凤立在藕香榭檐下,看她们将尤二姐的妆奁砸得震天响。
一支金镶玉跳脱滚到脚边,玉镯内圈刻着"元熙二年",正是她嫁入贾府那年的年号。
"找到了!"吴新登家的突然尖叫。
紫檀木匣里躺着对鎏金婴戏镯,铃铛里塞着团染血的棉絮。
王熙凤接过时嗅到丝腥甜,与她当年小产时浸透锦被的气味别无二致。
更漏指向亥时,家庙供桌上的长明灯突然爆出灯花。
王熙凤掀开绣着百子千孙的桌围,供果盘下压着的庚帖墨迹犹湿。
合婚日期赫然是元春省亲前夜,而那年上元节,贾琏说要去通州接驾彻夜未归。
"二奶奶仔细路滑。
"丰儿举着的琉璃灯照见台阶青苔,那纹路竟与游廊转角处的泥印完全吻合。
王熙凤攥紧庚帖转身时,忽见尤二姐穿着大婚时的凤冠霞帔立在银杏树下,怀中抱着个裹金丝襁褓的婴孩。
雷声震碎琉璃瓦,王熙凤在祠堂供桌前燃起红烛。
火舌舔舐庚帖时,贾琏的私章突然渗出黑血,在宣纸上晕出"弑子"二字。
她踉跄后退撞翻香炉,香灰里赫然埋着半枚金锁——正面錾着巧姐生辰,背面刻着平儿闺名。
五更天的梆子混着雷声炸响,王熙凤在妆奁底层摸出把匕首。
铜镜映出她割开绣春囊的动作,夹层里飘出缕青丝——用红绳缠成同心结,发梢泛着玫瑰胭脂的暗香,正是贾琏赠她的定情信物。
暴雨突然转急,王熙凤对着烛火举起羊脂玉佩。
十年前小产那夜,她迷迷糊糊看见太医往药罐里扔了块玉佩,那落进汤药时的叮咚声,与此刻玉佩敲击妆台的声响分毫不差。
毒设相思·冰绡染血玫瑰酥在青瓷盘中堆成胭脂山时,王熙凤正用银簪尖挑破指尖。
血珠坠入蜂蜜的瞬间,她想起昨夜在平儿妆奁找到的砒霜纸包——那折痕与太医开的安胎药方分毫不差。
"姐姐尝尝这糖霜。
"王熙凤将金丝楠木食盒推向平儿,护甲划过盒面雕的婴戏图。
三日前从家庙供桌下翻出的合婚庚帖,此刻正垫在食盒底层,墨迹透过锦缎衬里渗出"永结同心"的轮廓。
平儿腕间金镶玉跳脱叮当作响,王熙凤盯着那道旧疤——去年端阳她说被野猫抓伤,可这疤痕走向分明是剪刀所致。
当玫瑰酥递到唇边时,平儿耳后突然浮起片红疹,与她当年误食花生时的症状一模一样。
"二奶奶!"丰儿撞开门时带进穿堂风,吹熄了案头红烛。
王熙凤在骤暗的瞬间瞥见平儿将半块酥饼塞进袖袋,金丝滚边的袖口沾着抹青紫——那是西域毒草汁液遇银器才会显的颜色。
更漏滴到酉时三刻,王熙凤正在描摹《心经》,忽闻西厢传来瓷器碎裂声。
她捻着佛珠冲进暖阁时,平儿蜷缩在百子千孙帐里,石榴裙上洇开暗红血花,腕间跳脱碎成两截,露出内圈刻着的"弑母"二字。
"太医!快传太医!"贾琏的咆哮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