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送到门口。
那阵子也就刚过半夜吧。”
那时自己不也才回到县衙吗?
就算走,两个老和尚也不会深更半夜走?
那没走,人又哪里去了呢?
总不会真的驾鹤西游了吧?
两年前,自己刚刚到任的时候,翻看本县的户籍时,就注意到了这两个老和尚。
无云庵的得名就因为有了这两个老和尚。
这两个老和尚比自己还早来到这里。
据村里的老人们说,这里的老和尚来到这村里至少也有十年了。
当然,自己也没有看到两个老和尚的度牒。
平日里,除了念经,两个老和尚几乎一句话也不说,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法号。
时间长了,村里有识文断字的,就送了两个法号给两个老和尚:年纪大一点儿的叫“不言”,年纪小一点儿的叫“不语”。
住的地方也起名叫“无云庵”。
无云,就是不说话,也是没有人说是非。
本来以为两个老和尚,时日无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可现在不是不说话,而是连人都无影无踪了。
看到县令沉吟不语,里正小心翼翼地道:“老爷,这都要过晌午了,您看您是不是先和各位兄弟喝口水,歇一会儿?”
县令皱着眉头,挥挥手,示意班头带着皂隶和里正下去歇息。
自己围着无云庵慢慢的踱步。
里正知道县令在思谋理顺线索,不敢打扰,赶紧带着皂隶回家歇息。
转了一圈回来,忽听见有人大声呼喊:“爹,娘叫你回去吃饭。”
声音尖细,抬起头,远处跑来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梳着朝天撅,俏皮可爱。
一个三十多岁的庄稼汉把小男孩抱起来,道:”二小,牛呐?”
“赶家去了。”
二小大声回答后,伏在庄稼汉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庄稼汉脸色骤然一变,看了一眼刚刚转过来的县令一眼,拍了二小一下,急急忙忙往人群外走。
“站住!”
县令一声沉喝,庄稼汉立刻站住两只脚,不敢再挪一步。
县令快步走上去,温和地道:“二小,你看到什么了?”
初生牛犊不怕虎,二小转回头,道:“在那边的荒地的土井里好像有人。”
一边说,一边抬起小手向南边的点指。
庄稼汉一把把二小的手拢起来,诚惶诚恐地说道:“老爷,您不要听小孩子胡说八道。
二小,咱赶紧回家吃饭去。”
说着,抱着孩子就要走。
“没有,没有!
我还看见了一片衣服和一只鞋呢!
衣服上还有补丁呢!”
二小人小,声音十分尖细,朝天厥一摇三晃,大声的争辩。
这时,里正急匆匆赶回来,手里提着竹篮。
县令哪有心思吃饭,问道:“那边的荒地里是有一眼土井吗?”
里正一愣,道:“有啊。
不过,那井枯了有些年了。
离这里有十多里路呢?”
“二小,你和你爹爹回家吃饭去吧。
顺便告诉班头,赶紧到土井那边去。
我们走!”
不由分说,县令就进了轿子。
西个轿夫舔了一下干干的嘴唇,抬起了轿子。
里正不敢再说什么,一边领路,一边拿出竹篮里的水喂给轿夫,吃上几口烧饼。
里正早就准备了酒饭。
班头和皂隶们到了里正家里,洗了洗手脸,赶紧坐下吃饭。
刚吃了没几口,一个庄稼汉抱着一个孩子跑进来,气喘吁吁的道:“老爷让你们赶紧到南边的荒地去。
老爷己经先去了!”
老爷己经先去了!
班头哪敢怠慢,喝了一口水,抓起一个烧饼,道:“赶紧走,兄弟们!”
也不管皂隶,一边咬烧饼,一边往外走。
一阵乱响,皂隶们也手忙脚乱的站起来,紧紧跟在班头后面。
荒地里果然有一眼枯井。
井栏只剩下一半,七扭八歪,朽烂不堪。
县令走近枯井,探头往下看。
太阳己经转过中天,井底只有碗口大小的一块阳光,可以清楚的看到一块灰蓝色的补丁。
回头向上气不接下气的班头道:“派人下去。”
班头看了一下,井口不是很粗。
班头回头向一个身材略微瘦削的皂隶道:“你下去。”
立刻有人拿来了绳子,牢牢拴在皂隶的腰间,慢慢的垂下枯井。
过了一会儿,井下的皂隶喊道:“往上拉。”
班头连忙指挥皂隶们往上拉。
很快,就看到了光亮的头颅,班头和一个皂隶赶紧跑上去拖上来。
一起跟来的村民发出一声惊呼:“不语!”
井下的皂隶喊道:“还有一个。”
班头连忙招呼着把绳子放下去,又拉上来一个和尚。
也是须眉如雪,正是不言。
县令围着两具尸体转了两圈。
两个老和尚的面色十分平和,就像睡着了一样。
破旧的僧袍上粘着污泥和枯草,但没有破损。
污泥和枯草应该是枯井里的。
看罢,向仵作一挥手,开始验尸。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仵作就呈上了尸格表。
用眼睛一扫,立刻就皱起了眉头。
尸格表上简单明了:头:无伤;颈喉:无伤;胸:无伤;腹:无伤;下部:无伤;肋:无伤;背:无伤;腰:无伤;臀:无伤;股:无伤;膝:无伤;小腿:无伤;两足:无伤。
周身无红肿;银针探视:无毒。
两张尸格表一模一样,除了名字,只字不差,如同抄录的一般。
嗯,县令看了一眼仵作,眼神里充满了疑问。
仵作一见,连忙道:“大人,小人再去验。”
县令重重地哼了一声。
这一回,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仵作才呈上了尸格表。
这回的尸格表上,不语的左肩多了七处细小戳伤,系抛尸时井底的蒿草所致;胸腹部有压痕,但无变色,系死后上面的不言所压而致。
不言的还是只字未变。
如果真的是谋财害命,杀了人之后拿走财物便是,何须如此大费周章,移尸于十余里之外的枯井。
无毒无伤,不等于不是被人害了性命,鱼龙混杂的江湖上的能人异士数不胜数,杀人害命不过是举手之劳,而且不会留丝毫痕迹。
县令沉吟了半晌,道:“里正,让村民们准备柴草树枝,依照佛门的规矩,把两位大师的遗体火化了吧。”
里正应了一声,转身呼喊,让跟来的村民就近搜取枯枝柴草,又让十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到自己家背硬木的劈柴。
焚化可不是蒿草枯枝能办到的,跟来的村民足有西五十人,很快就搜集了两大堆柴草,上面铺好了硬木劈柴。
在县令的示意下,里正点燃了柴草。
眨眼间,荒地上腾起了两堆大火。
人们都远远的躲开,不少村民还跪了下来,嘴里还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
日薄西山,大火才缓缓熄灭,仵作拨开余烬,将两位大师的骨殖拣到两只瓦罐里。
骨殖洁白如雪,传说中的舍利子一粒也没有看到,仵作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身为仵作,他知道,再高明的下毒高手,即使高明到用银针也试不出来,火化后的骨殖也一定变色,绝对无可遁形。
他知道,县令大人非要亲眼看着两具尸体火化,也就是想知道究竟是不是有人下毒。
县令目不转睛的看完仵作拣完最后一块骨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吩咐里正将两个骨殖坛就地埋葬。
然后才怏怏的上了轿子,返回县衙。
迷茫的夜色下,枯井旁多了两座新坟。
早上的那一点点的高兴被下午的事冲得荡然无存。
掌灯时分,师爷送上来两份呈报。
一份是城西的,一份是城东的。
城西的呈报条理清晰,城东的呈报却让他哑然失笑,摇头不语。
师爷看了,苦笑道:“老爷,我也不想写这样的呈报。
可是,这件事恐怕非人力所能为,小的托辞鬼神也是不得己而为之啊!”
听了师爷的话,县令又拿起呈报:一物不失则非盗,年老身衰则非奸,无亲无识则非仇,身无寸伤则非杀。
二僧何以并死?
二尸何以并移?
户扃不启,何以能出?
距井窎远,何以能至?
事出情理之外,吾能鞠人,而不能鞠鬼。
既无可鞠,为当以疑案结耳。
这,能行吗?
看着县令眼睛里的疑虑,师爷道:“老爷,您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勤政爱民,但是您的顶头上司却喜欢拜佛烧香,笃信轮回。
他家的佛堂您是见过的。
另外,他的师爷是小人的同乡。
这个呈报小人亲自送上去。
只要府里没事,到了刑部大理寺也不过是走走过场。”
看着县令沉吟不语,师爷走上来,提起笔,在纸上写了八个字:情有可原,法无可恕。
县令一愣,不解的看着师爷。
师爷一笑,道:“老爷,这句话可以这样念:‘情有可原,法无可恕’,也可以这样念:‘法无可恕,情有可原’。
所谓的笔下能活人,笔下能死人也不过如此。”
唉,县令叹了一口气,放下呈报,道:“你看着去办吧?”
“是。
小人明天就去。”
师爷放下笔,恭谨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