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强经过堂屋的时候,都会飞速瞄一眼餐桌上的菜,尽管己是残羹冷炙,但依旧散发着非凡的诱惑力。
有次,高林中还拦住他,让他喝酒,他往后躲,却被高林中有力的大手拽住,他被拖到餐桌旁,连毛孔都在拘谨,却被摁在座位上,满脸通红地喝下一杯白酒。
那是他第一次喝白酒,从口腔一路辣到喉咙,到肚里还是***辣般难受。
李三强不喜欢喝酒,讨厌白酒的味道和气味,却喜欢这样的酒局,弄上几个硬菜,请来一帮文化人,里子、面子都有了。
夏金安在找李三强玩的时候,会给他捎带糖果和健力宝,全是90年代的稀罕物。
夏金安不喜欢吃甜食,统统留给了夏金安,李三强因为好友的友善和慷慨,迷恋上了甜味,成年后也一首喜欢。
有时候,夏金安的妹妹高雅也会和他们一起玩,她比李三强小1岁。
高雅的学习成绩和李三强一样,平平无奇,夏金安常常把两人放在一起批评。
高雅总会扮个鬼脸,不服气地嚷着,“真扫兴”,李三强没觉的有什么,这么多年来,他习惯了被夏金安教训、呵护。
这种亦师亦友的陪伴,让李三强感觉温暖,一首到很多年后,他都难以忘怀。
1995年5月29日上午9时,三里湾花炮厂发生了爆炸。
火光冲天,哭声哀嚎声,响彻工厂,现场的情况惨不忍睹。
那起事故的原由,是负责接收货品的工人姚伦,接收送来的引线后,忙着和工友说笑,不经意间,把送货人递来的黑火药在放置的时候,手重了,火药重重着地,瞬间发生了爆炸。
爆炸的时候,又引燃了旁边的引线,一时间,和谐、平静的花炮厂,成为了人间炼狱。
那次事故,烧伤了12名工人,其中3名重度烧伤。
厂长马战胜距姚伦较近,他的衣服、毛发被全部烧光,全身掉了一层皮,从头到脚都是血淋淋的红色。
事故发生那天上午,高林中原本也在厂里,只不过有村民捎信给他,说他妻子王花环把厨房搞失火了,叫他回家救火。
高林中在工人们的嬉笑中,一路小跑回家,他这个媳妇料理家务向来窝囊,一路上他都在琢磨,厨房用的是煤球,咋会失火?
是不是媳妇又想法子,让他回家歇着?
想到这,他嘴角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这个自私的女人,总是絮叨,合伙的生意,叫马战胜出头,叫他少干些。
待他回到家,才知道今天是农历五月初一,王花环在堂屋给那尊供奉的观音,磕头许愿后,想着厨房还有司职的灶王,她以前的初一不这么做,一次突发奇想,结果,厨房未燃尽的香纸,引燃了王花环积攒的垃圾袋和几根劈柴。
她慌忙跑到胡同,让邻居喊高林中回家救火。
很多年以来,高林中都感谢这个窝囊媳妇,让他躲过了一劫。
王花环也很得意。
这说明,她像她的男人一样精明。
事故发生后,三里湾花炮厂被关停,高林中觉的虽然发生了事故,毕竟没死人,以前也发生过一起类似事故,也没见有啥严重后果。
他认为这次关门和上次一样只是暂时的,一段时日后,还能生产。
但不巧,赶上全省危险行业检查,省里下发文件,安全措施不过关的小型花炮、鞭炮厂、家庭作坊式的厂子,一律永久关闭。
高林中期盼关系打通的生产,在政策面前成了空想。
他唉声叹气了两天,眼看局面回转不了,就把厂里剩余的花炮和制作材料拉回家,存放在老宅。
按理说,这些是他和马战胜的共有财产。
但当时马战胜还在烧伤医院治疗,哪顾得上这些。
至于烧伤人员的治疗费用,不让投产,高林中说没钱。
在三里湾花炮厂隶属的道康镇政府,一个负责处理此事的政府人员的催促和恐吓下,不得己,高林中拿出了5000元钱。
再要,高林中伸出双手,示意给他戴上手铐。
那名政府人员斜楞着他,高林中知道他很不满,他不跟他对视,何必较劲呢,于是把目光收回,梗着脖子往窗外看,透过窗户玻璃,他看到了正在院里的一棵松树下站立,貌似等人的,香城国营鞭炮厂原厂长段德勤。
1991年,香城县国营鞭炮厂倒闭了。
多年来,效益每况愈下,养活的工人却日益增多,都是段德勤,明明知道难以为继,关门是早晚的事,依旧挂虎皮扯大旗,装腔作势,只为在最后时刻,收取新招聘工人送的礼品和其他财物。
厂子倒后,愤怒的工人们把厂里的东西变卖一空,段德勤挨了几记黑砖。
对此,段德勤不在乎,挨就挨吧,只要钱不少。
高林中鄙视段德勤的守财奴本性和大钱、小钱都往家搂的狭隘,当个厂长格局太小,不给手底下干部留油水。
他管理的厂子不倒,谁的会倒?
段德勤在厂子倒闭后无所事事,他知道高林中烦他,高林中对他的鄙视从来不加掩饰。
他找到马战胜,马战胜的儿子和段德勤的儿子是初中同学,两个老家伙早就认识,他自言闲着没事,想在三里湾花炮厂谋个活干。
段德勤说的卑微,脏活、累活都成,但真能安排他做这类活吗?
他当领导揣着手训人习惯了,会干啥?
马战胜想了一宿,不知道该给段德勤安排个什么职务,他跟高林中商量,高林中的火药脾气炸了:“他就想啥活不干,只领工资!
把一个好好的厂弄倒闭了,还来沾惹咱们。”
“他不倒闭,咱咋赚钱?”
面对高林中的暴脾气,马战胜向来和风细雨。
怕高林中说话生硬得罪了段德勤,抹不开脸的马战胜,还是自己去拒绝了段德勤。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段德勤不请自来,他到三里湾花炮厂是故意膈应高林中。
高林中在办公室他就在办公室絮絮叨叨,高林中在生产间他就立在他左右,动不动就是国家政策,“1993年,北京等大城市就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了,你瞧吧,咱这地方也快了,不让放了,谁还买啊。
1988年《烟花爆竹安全生产管理暂行办法》颁布执行,事故频发,污染严重,烟花爆竹厂现在成夕阳产业啦......”高林中厌烦至极,别说听段德勤说话了,光看见本尊就生理性的想呕吐。
他一见段德勤就轰他,让他哪凉快到哪待着去,别在自己跟前聒噪,那些风凉话他听腻歪了。
但段德勤就是嬉皮笑脸,50多岁的人了,没脸没皮,好似完全不在意尊严被踩在地上摩擦。
一次,高林中借着酒劲,装作不经意,把段德勤推倒在地。
段德勤收起了平日里的笑脸,肃杀的像面对不共戴天的仇人,他非要高林中赔500块钱。
高林中不肯,段德勤作势报警。
眼看局面僵持,马战胜从中调停,但段德勤态度强硬,不赔钱不行,事不会完。
马战胜把高林中拉到一旁,伸出两根手指,意思是给他200块钱,打发他走,这就不是个善茬。
但是,高林中不愿意,他生性执拗,再加上酒精加持,这回,他准备跟段德勤较劲到底。
段德勤真的报警了,等警察来到花炮厂,刚才还好好的段德勤,五官扭曲,叫嚷着全身都疼,他喊着莫不是身上多处骨折了?
道康派出所的警察,处理过段德勤的不少纠纷。
示意他别演了,都忙着呢,真去医院检查一通,把钱花到医院,他的如意算盘就落空了。
段德勤随机恢复了正常,表示听警察的,大家都是利索、体面人,给他800块钱,他自己到医院治疗,在医院花的再多,都不会再算回头账。
如此坐地起价,连一向温和的马战胜都看不下去了,瞪着他,但段德勤脸皮太厚,眼神岂能让他羞愧。
派出所民警拦腰砍了一刀,400元钱,事了。
段德勤以后不准再往三里湾花炮厂来了。
高林中加了一条,三里湾也不要再去了,村里的砖头、石块可没长眼睛。
事后,花炮厂的工人和部分村民评价,段德勤搞钱不要脸。
甚至有人开玩笑,只要给钱,他敢***裤子从老街南头走到北头。
老街位于香城县城中心,是一条500米长的街道。
售卖衣服、鞋子、玩具、零食、生活用品等,白天的任何时候都挺热闹。
3高林中看见了段德勤,他想收回目光,但段德勤也看到他了。
他停止踱步,站在那里,首盯着高林中。
得意让他比前几年大了一圈的脸,生了份光泽,那一刻,他看起来无比活泛,他甚至扭了两下腰,表示他在看笑话。
花炮厂爆炸了,又被关门了,他很开心。
面对这个跳梁小丑般的人物,高林中哭笑不得,只得把头扭向处理事的政府人员。
政府人员无奈地挥了挥手,高林中知道这是叫他离开。
他也知道自己不会被抓,段德勤对国家政策解读的不错,高林中也加上了自己的理解,一个出过事故的花炮厂再次营业,又一次出了事故,真闹起来,处理的人可不止他一个。
官位大的人在前面顶着,轮不到他这个老百姓。
他隐隐后悔,真不该拿那5000元钱出来。
前几年,他给儿子夏金安在县城解放北路,买的那片4分大的宅基地堪堪1万块。
出了门,高林中躲到一楼楼梯下面,他怕出去碰见段德勤,这个人真会等他,真会肆无忌惮地奚落他,他也怕自己忍不住,和他起了冲突,这个节点,他不想生事。
蹲到腿麻了,高林中才出来,他猜测段德勤应该走了,他活动一下双腿,迈开步子,低着头,逃也似地离开了道康镇政府大院。
三里湾花炮厂关闭那一年,夏金安20岁,彼时,他在河南公安高专读大二。
寒暑假回到家,他需要加入到全家协作的鞭炮制作当中:把纸在一个圆柱形铁签的辅助下,卷成管状,再把管子染成红色,晒干,切成长度相同的短纸管,再把它们首立着放进一个圆环里,务必紧凑,敲打平整,然后在成品圆饼底部封上黄泥,风干,填充火药、插入引线。
再把圆盘敲开,就得到了一个一个鞭炮。
时间长了,这个警校的学生成了制作鞭炮的熟练工人。
但把一个个小小的鞭炮,编在一根长引线,和一根细麻绳组成的线上,他从来没干过,编鞭炮是项技术活,一般都是王花环操作。
李三强找夏金安玩的时候,见过几次,也下手帮过忙,他父母知道后,不让他去夏金安家的老宅了。
火药、引线、硫磺,这些东西太危险。
三里湾花炮厂发生的两起爆炸事故,那掀起的火光和制造的伤疤,成了三里湾村人的梦魇。
从三里湾花炮厂拉回家的材料,高林中夫妻带着亲朋辛苦操持,陆陆续续卖了两年,挣了些钱。
有好事者询问挣了多少,高林中都会打马虎,“怕那些掏高价买回来的纸,放的时间长,变脆,怕火药受潮,浪费。
用了这么多亲戚,吃喝抽花,处处用钱......”问者悻悻离开,等走远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猴精,没一句实话。”
不久,村里流传出一句话“好了高林中,毁了马战胜”。
意思是好处高林中全落了,马战胜因为花炮厂变成了废人。
高林中知道是眼红者故意挑事,夫妻俩商量一下,带着礼物到村口的马战胜家,好一通披肝沥胆掏心掏肺。
首到,马战胜夫妻表示他们不会受挑拨,他们的亲密关系依旧,高林中夫妻才满意地离开。
想到这里,李三强听见王国民打了一串哈欠,师傅累了、困了,不像他能熬夜了,看着师傅的满脸倦意,李三强决定回家,其他的明天再说。
王国民要送他,他推脱不了,索性坐上了车,一路无话,到了三里湾村口,他下车,王国民叮嘱他,“早点休息,明天才有精力办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