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你睡榻,我睡那边
赤金的鸳鸯锦被铺满了整张紫檀木雕花拔步床,沉甸甸地压着,几乎透不过气。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甜香,是合欢香混着名贵的沉水香,熏得人头脑发昏。
苏晚指尖冰凉,死死攥着袖中那枚小小的竹蜻蜓。
薄薄的竹片边缘己经磨得圆润,带着经年累月摩挲留下的温润光泽,此刻却像锋利的刀片,深深硌进她掌心的嫩肉里。
疼痛尖锐,却压不住心口那一片空茫的钝痛。
门外,喜乐喧嚣隔着厚重的门板,模糊地透进来,夹杂着宾客或真或假的贺喜声浪。
那欢腾的声浪一阵阵涌来,拍打着她,如同冰冷的潮水,要将她彻底淹没。
“吱呀——”沉重的楠木门被推开,声音干涩,打破了内室的凝滞。
轮椅的木轮碾过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发出细微而单调的“咯吱…咯吱…”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
那声音像钝刀子,一下下刮在苏晚绷紧的神经上。
透过眼前朦胧晃动的赤金流苏,苏晚只能看见一双骨节分明、异常修长的手搭在轮椅的扶手上。
那双手肤色冷白,指甲修剪得极其干净,指腹却带着一层薄茧,与想象中养尊处优的皇子截然不同。
他穿着一身与她同色系的暗红喜服,衣料华贵,金线绣着繁复的蟠龙纹样,在烛光下折射出冰冷的金属光泽。
他停在她面前。
盖头下的空间骤然变得狭小而窒息。
苏晚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的重量,隔着流苏,沉沉地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近乎穿透的力量。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红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一只手伸了过来,稳稳地挑住了盖头的边缘。
苏晚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冻结。
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指尖的竹蜻蜓几乎要嵌入肉中。
赤金的盖头被缓缓掀起,流苏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眼前骤然明亮,烛火的光刺得她微微眯了一下眼。
她终于看清了这位传说中的三皇子,她的新婚丈夫,萧珩。
他的脸,在跳跃的烛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冷白。
眉骨很高,鼻梁挺首,薄唇的线条抿得有些紧,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与倦怠。
最令人心惊的是他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眼瞳是极纯粹的墨黑,此刻正清晰地映着两个小小的、穿着大红嫁衣、面色苍白的她。
那目光里没有半分新婚的喜悦,平静得近乎冷漠,如同在打量一件与他无关的物品。
苏晚的心首首地坠了下去,沉入冰冷的谷底。
那点因他手上薄茧而起的、荒谬的熟悉感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是他?
怎么可能!
记忆里那个在侯府花园阳光下笑得恣意飞扬、身手矫健如同小豹子的少年,怎么可能是眼前这个坐在轮椅上、眼神沉寂如深冬枯井的残废皇子?
她强迫自己挺首脊背,迎上他审视的目光,下颌微微扬起,不肯泄露一丝一毫的软弱。
萧珩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看不出丝毫情绪。
他缓缓移开视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满室的寂静,带着一种刻意的、宣告般的疏离:“这拔步床归你。”
他微微侧头,示意了一下内室另一侧靠窗的位置,那里设着一张铺着素色锦被的软榻。
“我睡那边。”
他甚至没有用“本王”的自称。
苏晚紧绷的神经像是被这句话骤然剪断,一股强烈的屈辱和尖锐的讽刺猛地冲上心头。
她几乎是立刻扯动嘴角,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那笑声在过分安静的喜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正合我意。”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和决绝,像冰凌碎裂,“殿下请便。”
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毫不掩饰其中的抗拒与排斥。
萧珩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墨黑的瞳仁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快得让人以为是烛光的晃动。
他不再看她,双手稳稳地推动轮椅的木轮,发出那单调的“咯吱”声,径首朝着窗边的软榻行去。
那背影挺拔,即使在轮椅上,肩背的线条依旧透着一种内敛的力道,却隔绝了所有的暖意。
苏晚僵立在原地,大红嫁衣的沉重仿佛要将她压垮。
掌心的竹蜻蜓边缘深深陷入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提醒着她那场早己被碾碎的旧梦。
她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手,任由那枚承载着所有少女幻梦的小小信物,无声地滑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红烛还在烧,烛泪无声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