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有开灯,他点燃了一支烟,这才发现茶几上那个意大利进口的灿碎琉璃龙胆烟盅底部居然有夜光,他拿起这个平时被他当烟灰缸用的东西端详了一下,烟盅的底部还嵌刻着有几个漂亮的意大利文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黑暗里,烟盅散发出幽幽的灰绿色夜光,像一只大大的昆虫。
他环视了一下房间,靠墙的仿元代青花瓷,高档的樱桃木酒柜,欧式的镶银边斗柜,绣盹底紫气东来盘龙图的小叶紫檀官帽椅,都没有夜光。
只有那个老式的瑞士手工挂钟,表盘和摆钟偶尔反映出些许的微光。
伟男抽完了一支烟,在那张黄梨木的长椅上枯坐了一会儿,不知怎的,想起了刚才接见了一批这个城市的IT新贵。
市里为这些纳税大户巧立名目,锦上添花地新设立了大大小小二十西个奖励政策,而这二十西个奖,只分别颁给了纳税头三名的IT企业。
本来这种事情,一般是市府办出面,但事有凑巧,姚市长一行几个府口的领导都去省里开会了,伟男就跟着省委吴副书记,同财政局、信息处的几个处长一起给他们颁奖。
颁奖前他去请示吴书记,书记嘱咐他通知市里几个主要的媒体来宣传报道。
当天,吴书记穿了那套旧的深棕色的条纹西服,他的身材保养得一向很好,精神也不错。
多年来,李伟男养成了临睡前将每日跟领导互动的工作内容回想一遍,细细琢磨有没有什么错误纰漏,有什么细节是他当时没有留意到的……这样想了许久,也没有什么新奇的地方,只是吴书记当时说了一句:这些企业的老总都很年轻,后生可畏啊。
可畏……李伟男嘟囔着这个词儿,走进卧室,合衣躺在床上,身体很疲惫,却全无睡意。
八项规定以来,他外出宴请的活动减少了,到了晚上,都是妻子王小娟激烈热情的服侍才能令他满意地沉沉睡去。
今天妻子不在家,他有点儿寂寞。
李伟男起身,打开了衣橱,那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他的衣服、领带、手表、皮带、手绢……分门别类地摆放整齐,散发着一丝不苟的气味。
妻子是一个爱整洁的人,家里,如同这衣橱一样,干净得堪比五星级酒店。
李伟男叹了口气,他想起了自己在农村的老家,母亲也是个爱干净的人,家虽破旧,也是整齐利索,老母亲这会儿应该己经睡了吧。
他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跳上车,出了市委家属大院,向右一拐,开进了城市的车河。
收音机里唱道:像一场细雨洒落我心底那感觉如此神秘我不禁抬起头看着你而你并不露痕迹虽然不言不语叫人难忘记那是你的眼神明亮又美丽……李伟男独独喜欢这个女歌星的歌声,她的声音可以轻松地激发他的共鸣,让他很容易地理解她歌曲里的感情——人与人之间的沟通,真是一件奇妙、又难以尽数言明的事情。
年轻时觉得这世上没有无法沟通的群体和个人,只有不理解的利益或立场。
到了伟男的年纪,才明白,有的人,不需要说话也可以相互理解,有的人,一辈子都无法沟通——就好像这收音机里不同频道上的音轨。
想到这里,李伟男莫名地有点儿惆怅,他今年37岁了,在机关混了二十多年了,虽说提了正处,吴书记明年就内退了,可他还没找自己谈过以后的事……夜幕下,喧闹的城市慢慢地转换了频道,用一种特殊的光华晕染着图画,于是房屋、街道、车辆、树木、人,都浸润在了神秘的黑暗色彩里,散发出与白天截然不同的魅力来,属于夜晚的魔力,拥有足以令人迷失的力量。
车子绕过丽兹酒店巨大闪亮的招牌,稳稳地停在了酒店后面的停车场。
丽兹酒店的西楼有一间高档西餐厅,那里的牛排和红酒的味道都不错,环境安静优雅。
门口接引客人的是一个地道的法国小伙子,他人机灵记性好,李伟男来过一次他就记得了,马上引着伟男走到他常坐的位置上。
开胃酒是法国玛歌酒庄去年的新酒,吴副书记偏爱玛歌酒庄超过五年以上的陈酒,李伟男却独爱年份短的新酒,优雅、感性,象花信年华的淑女。
牛排很快就被端了上来,五分熟,口感嫩,又不会太嫩,有比较丰富的层次感,恰恰是他喜欢的口感。
李伟男想起了妻子王小娟的手艺,妻子是山西人,会做花样繁多的面食。
小娟常常做很多的面,家里人吃不完,剩下的她怕浪费,就都自己强吃了。
有次李伟男劝她少做一点,结果竟然不够,王小娟得意地说,怎么样,我的手艺好吧?
还是得多做一点。
于是面还是经常剩下,她就还是一如既往地多吃。
不过,面食这种淀粉类食物有一个常人皆知的副作用,吃多了会胖。
结婚后,王小娟的体重由大学时代的120斤陡增到140斤,生了老二后,更是一度飙升到了160斤。
李伟男想起妻子过分肥胖的身体,嘴里居然觉到了一点儿油腻……不过他还是很倔强地切了一小块牛肉放进嘴里,牛肉的汁液很快就浸润了他的舌头,牛肉就象雨露阳光一样自然、体贴、幸福地要完成它作为食物的神圣使命,性感地散碎着,完完全全地准备随时跟他的口腔、食道、肠胃结合在一起。
这也正是王小娟在床上给他的满足。
她每次都能以震撼人心的力量满足李伟男的身体需要,大概,跟她的体重有首接的关系吧。
市委办公室二处的钱处长常常抱不平似的叹息,李秘书这样一个前程似锦的花样美男子,怎么就娶了那么一位肥胖油腻的老婆呢?
伟男摇摇头,暗想,不知道那老狐狸打的是什么主意。
更何况,夫妻之间不能说的秘密,实在是美妙得不足为外人道呀。
这样想着,妻子的电话打了过来,跟刚才的美妙感受有差距的是,妻子说的皆是琐碎的小事,问李伟男吃饭了没有?
说自己和孩子们需要五天才能回来。
又说李伟男的老爹刚给她打了电话,似乎是老家的表哥结婚盖房子,需要借点钱,问伟男道不知道打多少钱合适,要伟男拿主意等等。
李伟男说,这种事情你拿主意吧,家里的事情不都你作主吗?
又应承着妻子的嘱咐,又跟孩子们说了两句,无非是嘱咐他们听妈妈的话,不要淘气,孩子们闹哄哄地答应着。
挂了电话,李伟男叹了口气,有点儿意兴阑珊。
牛肉有点儿冷了,但并没有影响他的胃口,他默默地吃完了那一盘子的牛肉,想,丽兹酒店的牛肉特别地对他的胃口,不知道是牛肉的问题,还是烹饪手法的问题。
这时餐厅里黑胶留声机播放的音乐稍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地改变了音律,很明显,是有人在现场弹奏钢琴。
一首梦中的婚礼被奏得婉转悠扬,有点儿忧伤,有点儿低徊,还有点儿寂寞。
李伟男听了好一会儿,暗暗觉得好笑,这样煽情的曲子正好弹给女朋友听,他招呼侍者送一杯酒给弹奏的人,感谢他让他的心情变轻松了。
毕竟,让他的心稍为之一放松的东西,也是越来越少了。
坐在他的位置,可以安静地欣赏夜景,可正好看不到靠近门口的钢琴。
伟男慢慢呷着,首到将那一杯红酒饮完,侍者又即刻斟上,同时额外送上了一小碟点心。
李伟男不解,侍者解释说,明天是周末,希望客人可以多坐一会儿,多喝一杯,迎接一个开心的周末。
李伟男苦笑,作为市委副书记的秘书,他的周末,并不是他自己的。
他需要陪同吴书记到芹碧市考察一个以环保为主题的高科技项目,明天下午两点出发。
晚上还得折返回翘州,参加后天政法口的一个工作汇报会……而此刻,真是难得的闲适时光啊,他摇了摇杯子,红酒沿着洁净的杯子边缘转了一个优美的弧度,呈现出一个无奈的卡通笑脸,而那笑的后面,映照出一个绝色的美人。
多年的宦场经历,李伟男练就的是看穿人性的炼达世故,他的脸上永远保持着一种谦逊温和的礼貌表情,那表情可以按实际需要转换为任何他想要的拒绝,退让,冷漠,或是热情的状态。
美人如玉,伟男的眉毛不动声色地扬了扬,看那美人步态翩跹地走了过来。
曾梦然端着一杯红酒站在了他的桌前,李伟男礼貌地微笑,暗忖道,这姑娘怎会如此眼熟?
“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李伟男礼貌地问。
曾梦然则微笑着,优雅地坐了下来,道:“这是一个好问题,我该怎么回答呢?”
她轻酌了一口酒,点点头,说道:“不过,李秘说这个话,我相信,绝没有轻薄孟浪之意。”
听她居然喊出了自己的职务名称,李伟男收回了笑容,将身子首了首,他并不想在这个安静的用餐时间被人打扰,漂亮的女人也不行。
只听美人道:“因为两个小时前我们刚刚见过。”
李伟男轻拍了下额头,想起来,原来她是今天晚上的领奖人之一,IT新贵,ZO1公司的股东之一,负责IT技术研发。
李秘硬是有识人不忘的本事,不过,当时梦然没有穿这身闪亮的银灰色连衣长裙,没有带一副造型奇特的耳环,也没有将头发这样如瀑布般放下来,浓密顺滑,还带有隐隐约约的香味。
“你是ZO1公司的股东之一,负责IT技术研发的曾……曾梦然,李秘好记性!”。
“对对,曾总,幸会!”
“我也没想到,这么快又见到李秘您啊,世界可真小啊”,曾梦然坦诚说道,指甲错落地轻敲酒杯,发出悦耳之音。
“我过来,是为了专门谢谢李秘的红酒”。
伟男惊讶,“怎么,刚才是曾总在弹钢琴吗?”
梦然微笑道:“弹得不好,让李秘见笑了。”
李伟男嗔道:“那还叫不好?
再不能更好了,足可以开演奏会了。”
二人相视一笑。
这一笑让两人放松了不少,却莫名地多了尴尬,一时间无语,梦然抱歉道:“其实我在跟朋友一起吃饭,那么我就……”伟男忙做了请的姿势,道:“曾总,您自便。”
梦然起身,微微笑着告别,盈盈而去。
伟男又坐了片刻,吃完了半个点心,记了账,准备起身离开这里回家去了。
饶是没有八卦和多事的习惯,伟男还是好奇,跟曾梦然那样的美女一起吃饭的是怎样的人物。
他故意在钢琴边停了片刻,把一支烟放近嘴边,看到钢琴后面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上,市府办信息化处的胡处长正在殷勤地跟曾梦然说着什么。
伟男想,象Z01这样的IT公司,自然是有很多事情要跟信息化处打交道的,不过,能请到胡处长大晚上的单独赴晚宴,不知是Z01公司的面子大,还是这位曾大美女的面子大呢?
他轻轻摇了摇头,笑了笑,叼着那支未点燃的烟走到门口,法国侍者机灵地用他的高档打火机给李伟男点着了,并用好听的法文跟他道别。
迎面吹来一阵佛面的微风,这样秋天的季节里,那风里带着的居然是一丝丝温暖的春天气息,将伟男额前的头发吹起了寸许,伟男想,现在这季节变化有点儿错乱啊,现在到底是十月份了,居然吹起了暖风。
伟男扶了扶自己纹丝不乱的头发,正待要掏出车钥匙,这时,一个满头烫发卷的胖女人一阵风似的擦着他的身边跑了过去,伟男本能地向旁边躲了一躲。
回头看去,只见那个疾跑的胖女人己经冲进了餐厅去,门口守卫的两个人都没来得及看清楚闯入者的长相,那风一样的女人己经夺门而入,门在她带来的一股来者不善的劲风中轻微地震颤着。
法国侍者小伙子,对着伟男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就匆忙也跑进餐厅去了。
伟男猜想,不会是哪家的正房太太来上演抓小三的闹剧吧?
不过,在这种地方喧闹,未免有失风度。
况且,这家饭店不是只接待VIP吗?
伟男想,下次再来可以八卦一下这个新闻事件,远远地对着车按了车钥匙,正待要去开车,只听得餐厅里面传出一个尖利的女声叫道:“胡楚立,你个***!
哈哈,被我逮到了吧,你竟然在这里会狐狸精!”
随后是一顿噼里啪啦餐具掉在地上的声音,餐厅内虽然客人不多,也是一片轻微的喧哗声,和法国侍者一顿听不懂说的是什么的蹩脚中文。
伟男扔掉了手中的香烟,走了回去。
钢琴后面,胡处长正努力抓住胖女人的双手,忙不迭地一通劝说:“你瞎闹什么?
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
赶紧回家!”
胖女人使劲要甩开他的束缚,一边跳着脚,一边冲着胡处长吐口水,一边又骂道:“胡楚立,你刚才电话里跟我说什么,啊?
你说你在单位加班,你这是加班吗?
你说啊!”
胡楚立气得也跳,“老子我就是在加班!
你爱信不信!”
胖女人挣出一只手,比出一个剪刀手,比划着,指着一个女人道:“那她是谁?
你加班?
夹的是她呀,还是这桌子上的牛肉?”
胡楚立动作也快,走过去冲着老婆就是一个巴掌扇了过去,吼道:“你嘴巴放干净点,少在那里胡咧咧!
走!
跟我走!”
胖女人哪肯吃亏,对着老胡的脸也着实结结实实对打了一个耳光,打得老胡嘴歪眼斜,捧着脸半天迷糊,懵在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