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序章:时代的背影1997年的夏天,像一台功率过载的鼓风机,
向江城喷吐着焦灼的热浪。空气中弥漫着柏油融化、尘土飞扬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
人心浮动的气味。那是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巨大的齿轮发出不堪重负的***,
有人被甩离轨道,碾入尘埃;有人则在缝隙间,窥见了改变命运的幽光。我叫顾铭,
二十二岁,刚刚告别警校四年的集体生活。胸口那枚崭新的警徽,
带着金属的冰凉和理想的滚烫,还没来得及被体温焐热,
一纸调令便将我发配到了城西的红星路派出所。这里,
与我脑海中描摹过无数次的刑警生涯画卷,判若云泥。没有惊心动魄的追逐,
没有与悍匪的殊死搏斗,更没有在错综复杂的线索中抽丝剥茧的智力***。我的工作,
被淹没在琐碎的洪流之中。所长老张的搪瓷杯里,红枣和枸杞常年浮沉,
他的人生哲学似乎都浓缩在那半杯温吞的养生茶里。同事们的话题,
永远围绕着菜市场的物价、孩子的升学、以及单位福利房的遥遥无期。
这里发生过的最严重的“案件”,大概就是筒子楼里赵大妈家窗台上晾晒的咸鱼,不翼而飞。
我以为,我的警察生涯会像不远处那座废弃的红星机械厂里,
那台锈迹斑斑、纹丝不动的巨大龙门吊一样,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中,
被时光腐蚀成一堆沉默的废铁。我的锐气,我的抱负,
都将在无尽的调解邻里纠纷和登记失物招领中,磨损殆尽。直到那个午后,一个电话,
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骤然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平静。“小铭啊,
你舅舅……你舅舅李明,联系不上了。”电话那头,是我母亲。她的声音被刻意压低,
却掩盖不住那份源自血脉深处的慌张,像一根绷紧的弦,随时可能断裂。我的心,
在那一刻猛地沉了下去,直坠无底深渊。舅舅李明。这个名字,对我而言,
不仅仅是一个亲属的称谓。他是我童年记忆里最坚实的靠山,
是我对“匠人精神”最初的认知。他曾是红星机械厂最引以为傲的八级钳工,那双手,
能将冰冷的钢铁打磨出镜面般的光滑,能让最精密的零件严丝合缝。厂里的老师傅们都说,
李明的手,比游标卡尺还准。然而,时代变革的巨响,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
将他和成千上万的工友们,从“工厂主人翁”的神坛上,无情地掀了下来。下岗。
这个在当年既沉重又普遍的词语,像一块烙铁,烫在了他们那一代人的脊梁上。
许多人就此消沉,在牌桌和酒瓶间了此残生。但舅舅没有。他用半生积蓄,
盘下了厂区筒子楼里一个无人问津的地下储藏间,用木板隔出空间,
挂上几张从电影院淘汰下来的海报,开了一家录像厅。
他给录像厅取了一个颇具情怀的名字——“光影岁月”。那间阴暗、潮湿,
永远飘散着劣质香烟和霉变气味的小小录像厅,是我少年时期逃离枯燥学业的天堂。
周润发在《英雄本色》里用钞票点烟的潇洒,李连杰在《黄飞鸿》里无影脚的利落,
还有《终结者2》里施瓦辛格那句经典的“I'll be back”,
构成了我青春期最斑斓的底色。而对舅舅而言,“光影岁月”是他拮据生活里唯一的光源,
是他作为一名“手艺人”最后的尊严。他那样一个恋家、恋旧,
把录像厅看得比自己命根子还重的人,怎么可能会无声无息地失踪?不可能。
这个念头在我脑中疯狂叫嚣。我甚至来不及和老张请假,便骑上那辆破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
冲向那片熟悉的,充满了铁锈、煤灰和廉价饭菜混合气味的筒子楼生活区。
2 锈死的齿轮筒子楼,是红星机械厂辉煌年代的产物,也是其衰败后的遗骸。
它像一头搁浅的巨兽,沉默地匍匐在城市的边缘地带。***的红砖墙上,
攀满了青苔和不知名的藤蔓,蛛网般的电线在楼宇间杂乱地交织,
切割着一小块一小块破碎的天空。
我冲上那段不知被多少双解放鞋和塑料拖鞋踩踏过的水泥楼梯,
楼道里回荡着我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空气中,
邻里各家飘出的饭菜味、公共厕所的氨水味、以及长年不见阳光的阴湿气味,
拧成一股复杂而又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舅舅的“光影岁月”录像厅位于一楼的尽头,
那扇绿色的铁皮门上,“光影岁月”四个红色美术字已经有些斑驳。
门上挂着一把硕大的将军锁,冰冷而决绝地拒绝着一切探访。
我用出门前从我妈那拿来的备用钥匙,打开了那把锈迹斑斑的锁。钥匙在锁孔里转动时,
发出的“咔哒”声,在死寂的楼道里显得异常刺耳。门被推开,
一股沉闷的、混杂着霉味、灰尘和过期爆米花甜腻味的空气,瞬间涌了出来。
光线艰难地从门口挤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无数尘埃,像一场无声的金色暴雪。
录像厅里一片狼藉。这与我记忆中的样子,截然不同。靠墙的几排木质货架上,
录像带散落得到处都是,有的甚至掉在了地上。
周润发在《英雄本色》的海报上依旧潇洒地笑着,嘴角叼着火柴,但那不羁的笑容上,
蒙了一层碍眼的灰。墙角那台老旧的“先科”牌录像机和“金星”牌彩电,
像两尊蒙尘的遗物,静静地待在黑暗里。我的心,又往下沉了一分。
舅舅是个有条理到近乎偏执的人。即便生意最惨淡的时候,
他货架上的录像带也永远按照港片、武侠、枪战、欧美的顺序,码放得整整齐齐,
连标签磨损得最厉害的,都会被他用心地拿透明胶带重新粘好。他常说:“开门做生意,
就要有做生意的样子。人可以穷,但不能没了规矩。”眼前的景象,
无疑是在大声宣告:这里出事了。我立刻返***出所,用最严肃的口吻报了案。然而,
现实再次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所长老张只是象征性地派了两名年近五十的老民警,
跟着我去看了一眼现场。他们例行公事地在周围邻居中问了几句,
到的答案无非是“两三天没见着了”、“他那破录像厅本来就没几个人去”之类的闲言碎语。
最终,他们在一张失踪人口登记表上草草填了几笔,
给出了一个让我无法接受的结论:“顾铭啊,你舅舅一个四十多岁的成年人,
说不定是出去躲债,或者……咳,会老相好去了。这种事儿见多了,过几天自己就回来了。
”“不可能!”我攥紧了拳头,几乎是冲着他们喊出来的,“我舅舅绝对不是那样的人!
他连江城都没离开过几次!”其中一个老民警不耐烦地摆摆手:“小伙子,别激动。
我们警力有限,得讲证据。现场没有打斗痕迹,没有血迹,也没有人打来勒索电话,
这连刑事案件的边都够不上。你刚来,别太感情用事。”“感情用事?
”我看着他们转身离去的背影,那背影在昏暗的楼道里显得如此懒散和敷衍。
我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他们不懂,但我懂。这绝不是一次简单的失踪。
舅舅就像一枚运转了几十年的齿轮,或许老旧,或许磨损,但他的轨迹从未偏离。而现在,
这枚齿轮,被人用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强行从它既定的轨道上撬走了。我决定自己查。
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
这些蛛网般的电线、狭窄的楼道、邻里间每一个讳莫如深的眼神、每一句欲言又止的叹息,
或许都藏着通往真相的线索。我将自己反锁在“光影岁月”里,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
在黑暗和灰尘中,一寸一寸地搜索。我跪在地上,检查每一盘散落的录像带,
试图从这片混乱中,整理出某种被刻意破坏的秩序。我甚至撬开了地板,敲击着墙壁,
希望能发现隐藏的夹层。一下午的时间,一无所获。正当我几乎要被绝望吞噬时,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台“先科”牌录像机上。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将手指探进了录像带的卡槽深处。我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体。我屏住呼吸,
小心翼翼地将它夹了出来。那是一盘没有任何标签的索尼牌录像带,
黑色的塑料外壳上干干净净,仿佛一个被抹去了所有身份信息的幽灵。它被藏得那么深,
那么刻意,显然不是无心之举。这更像是一个人在极度仓促和危险的情况下,
留下的最后的信息。我把它紧紧地攥在手心里,那冰凉的触感,仿佛是舅舅无声的呐喊。
我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几乎是同一时间,我的搜寻有了第二个发现。
在舅舅卧室那张破旧的木板床下,我拖出了一个积满灰尘的破皮箱。
箱子里除了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
还有一个更老旧的玩意儿——一台摩托罗拉的汉显寻呼机。
在这个手机已经开始像雨后春笋般零星出现的年代,这东西早已是明日黄花,
是该被扔进历史垃圾堆的淘汰货。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按下了开机键。
伴随着一声微弱的“滴”声,屏幕竟然奇迹般地亮了起来。昏暗的绿光下,
显示着几条未读信息。那些信息,不是文字,而是一串串毫无规律、令人费解的数字代码,
像是通讯故障后留下的乱码。
20451900070122100031181830我翻到最后一条信息,
那是一段被标记为“语音”的留言。我按下了播放键,寻呼机里传出滋滋啦啦的电流声,
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杂音。在刺耳的噪音背景下,有一个极其模糊、沙哑的男人声音。
我将寻呼机紧紧贴在耳朵上,反复听了十几遍,才从那濒死的电波中,
勉强辨认出了一个字——“塔……”塔?什么塔?我手握着录像带和寻呼机,
失魂落魄地走到筒子楼昏暗的窗前。窗户的玻璃上布满了污渍,像一只混浊的眼睛。
透过这只眼睛向外望去,不远处,红星机械厂那座废弃多年的砖红色水塔,
像一个沉默而孤独的巨人,在落日的余晖中,投下巨大的阴影,
俯瞰着这片在时代浪潮中挣扎沉浮的土地。我有一种强烈到令人窒息的预感。舅舅的失踪,
就像这盘没有任何标签的录像带,看似无声无息,却记录着最黑暗、最致命的秘密。而我,
必须亲手按下播放键,哪怕那将开启一个我完全无法承受的世界。
3 鬼影的低语回到我在派出所二楼那间简陋的单身宿舍,我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播放那盘神秘的录像带。宿舍里只有一台单位配发的十四寸小彩电,
和一台我自己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二手录像机。我小心翼翼地将那盘“幽灵”录像带推入卡槽,
按下了播放键。屏幕上,先是长久的蓝屏,然后,是疯狂跳跃的雪花点和扭曲的彩色条块,
伴随着一阵刺耳的“沙沙”声,仿佛是磁带在无声地哭嚎。我耐着性子,
反复调整着录像机后面那个控制磁头的旋钮。我不是专业人士,只能像个蹩脚的外科医生,
在一具濒死的躯体里,徒劳地寻找着微弱的生命迹象。每一次旋钮的轻微转动,
都牵动着我紧绷的神经。十几分钟的煎熬过后,就在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画面,
终于稳定了一瞬。镜头是固定的,视角很低,似乎是藏在录像厅角落的某个货架底层,
透过录像带的缝隙向外拍摄。这种刁钻的角度,显然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画面里是深夜的录像厅,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来自门口路灯透过玻璃门渗透进来的微光。
那微弱的光线,在黑暗中勾勒出几个模糊的人影轮廓。他们像一群活动的影子,
聚在录像厅中央。他们在进行某种交易。我将电视的音量开到最大,扬声器里传出的,
是压抑到极点的、含混不清的对话,夹杂着电流的杂音,听起来像是鬼魅的低语。
“……老李,你可得想好了……这笔钱,不是那么好拿的……”一个粗粝的男声说道。
“……厂里的兄弟们……不能就这么算了……这是他们拿命换来的……”这是舅舅的声音!
我绝不会听错。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混杂着愤怒与决绝的颤抖。
“……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你当自己是黄飞鸿还是许文强?
别忘了刘婆子是怎么死的……”另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和威胁。
话音刚落,画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伴随着一声沉闷的碰撞声,
似乎是有人在慌乱中碰倒了隐藏的摄像机。当画面再次稳定下来时,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
只剩下那几个鬼影留在空气中的余音,和满室的黑暗。刘婆子!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
狠狠扎进了我的后颈,激起一片鸡皮疙瘩。刘婆子,就是住在筒子楼三楼的刘阿婆。
她是楼里的“活地图”,也是出了名的“广播站”,哪家夫妻吵架,哪家孩子考了倒数第一,
都逃不过她的耳朵。就在上个星期,派出所接到报案,说她“意外”失足,
从三楼那段最陡峭的楼梯上滚了下去,当场就没了性命。当时所有人都唏嘘不已,
归咎于她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加上楼道里灯光昏暗。老张也只是派人去做了个简单的笔录,
就以“意外死亡”结了案。可现在……录像带里那句阴森的警告,如同一道闪电,
劈开了这起“意外”的温情面纱,露出了其下狰狞的、淬着剧毒的獠牙。那不是意外。
那是一场谋杀。我立刻将画面倒回,定格在那一晃而过的瞬间。我找来一个放大镜,
像个偏执的考古学家,脸几乎贴在了布满静电的电视屏幕上,试图从那些扭曲模糊的光影中,
辨认出那些鬼影的脸。徒劳无功。他们像是融化在黑暗中的墨滴,无法分辨。
但我还是捕捉到了一个稍纵即逝的细节——其中一个男人在抬手说话时,他***的手腕内侧,
似乎有一个深色的纹身。那图案在模糊的影像中一闪而过,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
又或是一只蜷曲着尾巴的蝎子。线索太少了,就像海滩上的一粒沙。我疲惫地靠在椅子上,
转而研究那台老旧的寻呼机。990年代,是寻呼机的黄金时代,
它催生了一套独属于那个年代的“江湖黑话”。
年轻男女用“520”和“530”表达爱意,朋友间用“995”请求帮助,
而“748”则是最直接的咒骂。但舅舅寻呼机上留下的那些代码,
显然不属于这个通用的密码体系。它们更长,更复杂,是一串毫无美感和规律的纯数字,
比如那条“120451900”。这不像是传情达意的暗语,
更像是一种……工业化的、冷冰冰的指令。我枯坐了一夜,宿舍的窗户从漆黑变成了鱼肚白。
到的解码方式:把数字当成电话号码、门牌号、日期、甚至是舅舅的生日……全部都对不上。
这些数字,就像一道无法破解的天书,沉默地嘲笑着我的无能。第二天,
我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去上班,整个人魂不守舍。老张看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怜悯,
但更多的是不耐烦。他把我叫到办公室,又给我灌了一通“年轻人要着眼大局,
不要钻牛角尖”的心灵鸡汤。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趁着午休时间,我骑着车,
几乎是横冲直撞地赶到了市电信局。在那个计算机系统还未完全普及的年代,
大量的用户资料,还沉睡在积满灰尘的档案室里。我谎称是为了调查一起多年前的陈年旧案,
需要查阅寻呼业务的历史档案。或许是我眼中的偏执和那身警服起了作用,
管档案的大姐在犹豫了半天后,终于还是打开了那扇通往故纸堆的大门。
我在那股陈腐的纸张气味中,翻阅着一本本发黄的业务记录。终于,
在一本厚厚的、名为《寻呼代码业务特殊协议》的附录里,
我找到了一个几乎被人遗忘的业务——“自定义代码服务”。档案记载,
一些大型企事业单位,可以和寻呼台签订协议,
建立一套专属于自己内部的数字编码转换体系,用于生产调度和内部通讯。红星机械厂,
赫然就在这份协议客户的名单上。我感觉自己像被一道闪电劈中,浑身的血液都在瞬间沸腾。
我立刻冲回了早已废弃的厂区。厂门口的传达室里,
还挂着那张巨大的、已经泛黄卷边的厂区平面图。那张图,我从小看到大,每一个车间,
每一个仓库,都早已刻在了我的脑子里。我拿出纸笔,
颤抖着写下了那串数字:120451900我按照档案里找到的解码规则,
开始进行拆解。12:代表12号厂房,也就是当年的第三金工车间。
045:代表车间里的第45号设备,我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台体型巨大的苏联产C630老式镗床。1900:是时间,晚上七点。
这不是乱码!这是一个精确到了具体机床的约会地点和时间!我压抑住狂喜,立刻返回宿舍,
将寻呼机上所有的数字代码,按照这个规则一一破解。
070122100:07号楼锅炉房,012号设备2号锅炉,晚上九点。
031181830:03号楼一金工车间,118号设备一台牛头刨床,
下午六点半。
向了厂区的各个角落:废弃的锅炉房、长满荒草的篮球场、常年积水的防空洞……这些地方,
都是外人眼中毫无意义的废墟,但对于那些在厂里奉献了半生的人来说,
却是他们最熟悉的坐标。舅舅在用这套只有红星厂老工人才懂的语言,秘密地联络着什么人。
而这些人,极有可能就是录像带里出现的那几个“鬼影”。他们谈论的“那笔钱”,
几乎可以肯定,就是当年红星机械厂破产清算时,
那笔神秘消失、去向不明的巨额下岗职工安置费!
所有人都以为那笔钱被那个一夜之间人间蒸发的厂领导卷款潜逃了,
案子因为主要嫌疑人失踪,成了一桩悬案。可现在看来,真相,或许就埋藏在这片废墟之下,
远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黑暗和复杂。正当我兴奋地以为自己抓住了线索的尾巴,
即将揭开整个谜团时,我别在腰间的警用寻呼机,突然疯狂地震动起来。是所里呼我,
语气急促,让我立刻返回筒子楼。我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我一路狂奔,
当我气喘吁吁地赶到筒子楼下时,看到的是一幅让我血液瞬间凝固的景象。二楼的一户人家,
窗户被熏得漆黑,防盗铁栏上还挂着破碎的玻璃。楼下,已经围满了指指点点的邻居,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令人作呕的煤气味。“怎么回事?”我抓住一个相熟的邻居大叔,
急切地问道。“嗨,别提了!王瘸子家,煤气罐泄漏!亏得他家对门闻到味儿,
一脚把门踹开了,不然这整栋楼都得跟着上天!”大叔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人没事,
就是吓得不轻,话都说不出来了……”王瘸子!我的脑子“嗡”的一声。我记得他,
红星厂的老车工,因为一次工伤事故,腿落下了残疾。他性格懦弱,胆小怕事,
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而就在我刚刚破译的寻呼代码里,其中一条,就指向了他家的位置!
那是一条约他见面的信息!舅舅在失踪前,联系过他!我拨开人群,发疯似的冲上二楼。
王瘸子家的门大敞着,他整个人瘫坐在湿漉漉的地上,脸色惨白如纸,浑身筛糠般地颤抖,
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着什么。我蹲下身,试图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却只是疯狂地摇头,
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恐。他的目光越过我,惊惧地瞟向楼道里围观的人群,
仿佛那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背后,站着某个看不见的魔鬼。我瞬间明白了。
这不是又一起“意外”。这是警告。有人在暗中,用一双冰冷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他知道我在查什么,他甚至可能知道我已经破解了寻呼机的秘密。他用一场险些成功的谋杀,
封住了王瘸子的嘴,同时也给我递上了一张无声的、充满了血腥味的战书。
筒子楼里那股看不见的寒意,顺着我的脊椎,一路攀升到了天灵盖。凶手,
就在这些与我朝夕相处、擦肩而过的邻居之中。他熟悉这里的一切,熟悉每一个人的性格,
更熟悉每一个人性的弱点。他正在黑暗中,带着一丝残忍的微笑,静静地看着我,
等待我的下一步动作。4 带血的鱼钩恐惧,像一种无色无味的病毒,在筒子楼里迅速蔓延。
王瘸子家的煤气泄漏事件,像一块巨石投入了本就暗流涌动的池塘。
邻里间那些压低了声音的窃窃私语,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
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的沉默。人们脸上的表情变得麻木而警惕,眼神交汇时,
会像触电一样迅速避开。我,成了这片死寂中的一个异类,
一个所有人都唯恐避之不及的瘟神。在派出所,
我成了老张口中那个“不听指挥、感情用事、早晚要捅娄子”的刺头。而在筒子楼,
我则成了引来灾祸的丧门星。过去那些见面还会笑呵呵地喊我“小铭”的大爷大妈,
现在看到我,会立刻扭过头,加快脚步走开。老张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关上门,泡上茶。
这一次,他的语气里没有了以往的温吞,而是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顾铭,收手吧。”他把茶杯推到我面前,“我知道你心里憋着一股劲。但这个案子,
水太深,不是你一个刚穿上警服的新警察能掺和的。听我一句劝,到此为止。”“所长,
这怎么可能是意外?”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几乎是吼出来的,“刘阿婆的死,
王瘸子的煤气泄漏,还有我舅舅的失踪,这根本就是一起连环案!凶手,
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证据呢!”老张猛地一拍桌子,杯子里的茶水都溅了出来,
“你的证据是什么?一盘连人脸都看不清楚的录像带?一堆你自己猜出来的寻呼机代码?
你这是在写侦探小说!我告诉你,没有确凿的物证和人证,你所有的推论都是空想!
我以你上级的身份命令你,从现在开始,不准再插手这个案子!否则,你就给我写份检查,
回家好好反省!”我摔门而出。胸腔里,愤怒、委屈、无力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撑爆。
我知道,老张或许有他的苦衷和考量,他害怕我出事。但我不能退。退一步,
就是对舅舅的背叛。退一步,就是对真相的亵渎。退一步,就是向那个躲在暗处的凶手,
低头认输。我必须找到一个突破口,一个能让所有人,
尤其是让老张这样信奉“证据至上”的老警察,都无话可说的铁证。突破口,
依然只能是那盘录像带和那台寻呼机。我像一个偏执的赌徒,将我所有的筹码,
都押在了这两件不起眼的老物件上。我把那盘画质极差的录像带,翻来覆去地看,几十遍,
上百遍。我甚至用笔,在纸上画出录像厅的平面图,标记出每一个物品的位置,
试图通过光影的变化,推算出拍摄的具体时间。就在我快要将磁带磨穿的时候,
我注意到了一个之前被我忽略的细节。在画面剧烈晃动前的那一刻,
角落里那台“金星”牌电视机的球面屏幕上,似乎反射出了什么东西的轮廓。
那时的电视还是老式的CRT显像管,屏幕是外凸的,像一面哈哈镜,
所有反射的影像都会产生严重的畸变。以我现有的条件,根本无法还原。
我需要专业人士的帮助。我想到了我在市局技术科的一个警校学长,周毅。
我提着两条当年稀罕的“红塔山”,三番五次地登门拜访,磨破了嘴皮子,几乎是死缠烂打,
又欠下了一顿大酒的人情,他才终于答应,利用职务之便,
帮我私下里处理一下这盘“烫手的山芋”。在等待消息的同时,我把全部精力,
都投入到了寻呼机那段唯一的语音留言上。“塔……”这个字,像一根扎在我脑子里的刺,
拔不出来,又隐隐作痛。水塔?我曾不止一次,在夜色的掩护下,偷偷潜入废弃的厂区,
爬上那座冰冷的水塔。我在上面仔细勘察过,除了厚厚的铁锈、干涸的鸟粪和被风化的水泥,
一无所有。如果“塔”指的不是这座具象的建筑,那它会是什么?我开始改变策略。
我不能再像个没头苍蝇一样横冲直撞,那只会打草惊蛇。我必须伪装起来,
融入这片沉默的、暗流涌动的社区。我开始主动去楼下的小花园,陪那些退休的老头下棋。
我不再提舅舅的案子,只是装作闲聊,跟那些还愿意搭理我的大爷大妈们,
说一些厂里无关痛痒的旧闻趣事。终于,在一个无风的下午,机会来了。
我陪着楼下棋盘摊的摊主李大爷下棋。李大爷是厂里退下来的老电工,
也是个远近闻名的话匣子,只要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小顾啊,
你也别怪大家伙儿现在都躲着你走。”李大爷悔了一步棋,
将自己的“马”从我的炮口下挪开,然后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这楼里啊,
邪性得很。自从你舅舅出事后,人心惶惶的。”“李大爷,我就是想不通,
我舅舅一个老实巴交的人,能得罪谁呢?”我顺着他的话头,装作苦恼地问道。“唉,
你舅舅啊,就是心太好了,也太实诚了。”李大爷叹了口气,从兜里摸出烟叶和纸,
慢悠悠地卷着烟,“下岗那会儿,人心散了,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
厂里有个叫‘蝎子’的混混,你可能不认识,也是咱们厂的子弟,后来不学好,在外面瞎混。
那阵子,他总来咱们这片儿转悠,说是认识道上的大人物,
能帮大伙儿把那笔该死的安置费给要回来。不少走投无路的人,还真就信了他的鬼话。
”蝎子!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声,
瞬间想起了录像带里那个一闪而过的、手腕上疑似蝎子图案的纹身!“那后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