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逸硬着头皮,举起那面沉甸甸的破锣,用尽全身力气又敲了一下。
“铛——!”
“浅山门……适龄弟子……婚配动员令……”他扯着嗓子喊,声音干涩,每一个字都烫嘴,烫得他舌头发麻,心口发疼,“响应赤炎宗上宗号召……为延续浅山香火……为感化大业添砖加瓦……凡年满十六……未婚配者……速至后山祖师堂……登记……速配……”他喊不下去了。
太羞耻了!
太荒谬了!
然而,这破锣和这荒谬的喊话,却像在滚烫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
“咣当!”
一扇破门被猛地拉开,一个缺了条胳膊、脸色蜡黄的汉子探出头,看清是景逸和他手里的破锣后,眼中瞬间燃起滔天怒火,破口大骂:“景逸!
你个赤炎宗的狗腿子!
老子兄弟刚死!
尸骨都没找全!
你他娘的就来催婚?
我呸!
老子跟你拼了!”
说着,抄起门边一根断椽子就冲了出来。
“姓景的!
你还是不是人!”
“叛徒!
狗贼!”
“打死他!
打死这个不要脸的!”
稀稀拉拉的人影从断壁残垣后涌出,愤怒的叫骂声如同潮水般将景逸淹没。
烂菜叶、小石块、泥巴块……雨点般朝他飞来。
景逸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停留?
他抱紧那面破锣,像抱着块烫手的烙铁,掉头就跑!
身后,是十几个红了眼、抄着板凳腿、烧火棍、甚至还有半块板砖的同门,怒吼着追了上来。
“别跑!
狗腿子!”
“站住!
今天非撕了你那张狗嘴!”
景逸这辈子都没跑这么快过!
什么御风诀,什么神行符,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全靠两条腿玩命倒腾。
他像一只被狼群追赶的兔子,慌不择路,哪里路烂往哪里钻,哪里草深往哪里扑。
破锣在他怀里疯狂颠簸,发出“哐啷哐啷”的噪音,像是在为他悲催的命运敲响丧钟。
他蹿过倒塌的丹房,跳过焦黑的灵田,钻过被雷火劈开一半的祖师堂,一口气翻过了三座光秃秃、还冒着黑烟的小山头!
肺里火烧火燎,喉咙里全是血腥味,两条腿灌了铅似的沉重,道袍被荆棘挂得破破烂烂,脸上沾满了泥灰和草屑,狼狈得如同刚从地沟里爬出来。
“呼……呼……呼……”景逸躲在一块巨大的、被熏黑的卧牛石后面,胸膛剧烈起伏,像拉破风箱。
追兵似乎暂时被甩脱了,叫骂声也远了。
他瘫软下来,背靠着冰冷的石头,心有余悸地喘着粗气。
低头看看怀里那面该死的破锣,再看看自己一身褴褛,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悲愤涌上心头。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哭腔,“资质差,修为低,被人当枪使,里外不是人……现在还要被逼着当媒婆?
催着人家刚死了爹娘兄弟的同门去拜堂成亲生孩子?
就为了给赤炎宗凑人头骗钱?”
他真想把这破锣狠狠砸在地上!
砸个稀巴烂!
可……不能砸。
砸了,陈麟那里怎么交代?
交代不了,等着浅山门再被“正法”一次吗?
景逸痛苦地闭上眼。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大长老的话如同诅咒,死死箍着他。
---后山祖师堂,大概是浅山门唯一一处还算完整、没被雷火波及太严重的建筑了。
只是里面供奉的祖师牌位,也倒了大半,歪歪斜斜,蒙着厚厚的灰尘。
此时,堂上气氛诡异得能拧出水来。
景逸硬着头皮,把那面破锣放在供桌缺了一角的边缘。
他换了一身稍微干净点的道袍,但脸上的擦伤和灰土怎么也擦不干净。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想挤出点管事该有的“威严”,可声音还是干巴巴的:“咳咳……那个……人都……到齐了吧?”
祠堂中央,稀稀拉拉站了七八个人。
个个面黄肌瘦,神情各异。
有满脸不忿、抱着胳膊冷笑的;有眼神空洞、麻木不仁的;有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的。
唯一共同点,就是看向景逸的眼神,都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厌恶。
陈麟大马金刀地坐在堂上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太师椅上——那是从废墟里扒拉出来的。
他端着个白玉茶杯,慢条斯理地撇着浮沫,姿态悠闲得像在自家后花园赏花。
只是那微微上挑的嘴角,泄露了他看好戏的心思。
“嗯,开始吧。”
陈麟眼皮都没抬,淡淡吩咐道,仿佛眼前不是一群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堆等待配对的物件。
景逸头皮发麻。
他拿出一个皱巴巴的纸卷——那是他熬了半宿,偷偷摸摸、顶着巨大压力才勉强弄出来的“适龄弟子名单(未婚)”。
他展开纸卷,手都在抖。
“那个……王铁牛。”
景逸念出一个名字。
角落里,一个身材敦实、皮肤黝黑的青年猛地抬起头,一脸茫然和惊恐。
他正是之前被张婆婆省下半碗米汤的“李师弟”的同屋,王铁牛。
“到……到!”
王铁牛声音发颤。
景逸深吸一口气,眼睛死死盯着名单,根本不敢看王铁牛的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才把后面半句念出来:“与……赵……赵小娥师妹……速速……结合!”
堂上瞬间一片死寂。
王铁牛整个人都傻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黝黑的脸膛先是涨得通红,随即又变得惨白如纸。
他旁边不远处,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旧衣裙、身形纤细、低着头看不清面容的少女(赵小娥)身体猛地一颤,头垂得更低了,露出的脖颈都泛起了羞愤的红色。
“不!
不!
不!”
王铁牛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了起来,双手疯狂地摆动,语无伦次,“景管事!
不!
景师兄!
你搞错了!
绝对搞错了!
我……我跟赵师妹……我们……我们不熟啊!
话都没说过几句!”
他急得满头大汗,下意识地扭头看向祠堂另一个角落。
那里,站着一位身材高挑、眉宇间带着几分英气的女子。
王铁牛的目光接触到那女子,瞬间像是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黝黑的脸庞上竟然浮起一丝诡异的红晕,眼神躲闪,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盼。
“我……我……”王铁牛憋得满脸通红,吭哧了半天,眼看景逸不为所动,陈麟的目光也扫了过来,情急之下,脑子一热,脱口而出:“我……我喜欢的是刘师姐啊!”
“噗——”角落里那位英气的刘师姐正抱着胳膊冷眼旁观,猝不及防听到自己的名字,惊得一口气没上来,首接被口水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脸都憋红了。
祠堂里其他人也懵了,随即表情变得极其精彩。
有憋笑的,有震惊的,有同情的,更多的是看好戏的。
“哦?”
陈麟终于放下了茶杯,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目光在面红耳赤的王铁牛、咳得惊天动地的刘师姐、以及恨不得原地消失的赵小娥之间来回扫视。
他似乎完全没觉得这场面有什么不妥,反而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素材。
“自愿表露心意?”
陈麟脸上露出了一个“和煦”的笑容,仿佛眼前是一幕感天动地的爱情喜剧。
他动作优雅地从袖中掏出了那块记录感化事迹的青色玉简,指尖灵光微闪,煞有介事地记录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感化成效显著!
浅山门弟子王铁牛,深受感召,勇于打破陈规陋习,主动追求心仪之人,此乃思想解放、人性复苏之铁证!
足见赤炎宗‘以情化魔’策略之成功!”
他一边记,一边还满意地点点头,仿佛王铁牛这情急之下的表白,是他精心策划、感化有方的结果。
景逸拿着那张破纸卷,僵在原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像是被人当众抽了几十个耳光。
他看着王铁牛那副又羞又急、恨不得钻地缝的模样,看着刘师姐咳得眼泪都出来了的窘迫,看着赵小娥微微颤抖的肩膀……他再低头看看自己手里这面破锣,还有那张如同催命符般的名单。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
“我……”景逸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滚烫的棉花,又涩又痛。
他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崩溃的语调,对着堂上所有神情各异的人,对着那高高在上、还在记录“感化伟绩”的陈麟,也对着这该死的老天爷,嘶哑地喊出了口:“这都什么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