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亡者无名。老蔫头死了。死在了忘川村后山那片人迹罕至的乱石堆里。被发现时,
他蜷缩着,像一只被冻僵的老虾。身体硬得掰都掰不直。没人知道他怎么死的。
像是失足摔断了脖子,又像是……别的什么。没人深究,也没人真正悲伤。王全顺的老光棍,
活着时就如同他那蔫头耷脑的外号,是村里最不起眼的影子,
模糊得连阳光都懒得在他身上多停留一刻。他的死,只在村中死水般的平静里荡起一圈微澜,
旋即被更深的沉默吞没。只是那沉默里,夹杂着一些刻意压低的议论,眼神闪烁间,
总绕不开二十年前那个消失的外乡女人——芳嫂。报应啊……村口老槐树下,
王寡妇嗑着瓜子,声音不大不小,却让周围几个纳鞋底的妇人脊背发凉,当年那事儿,
他脱得了干系?老天爷的眼珠子,雪亮着呢!晦气!李二狗叼着旱烟,眯着眼,
死在后山那鬼地方!连祖坟都沾了腥!村长王茂林皱着眉,背着手在自家堂屋里踱步。
他五十多岁,脸上刻着常年操劳的沟壑,眼神精明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老蔫头的死,
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头最不愿触碰的地方。按照祖辈传下的规矩,人死为大,得入土为安。
可这安,谈何容易?立碑吧。王茂林最终拍板,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也像在说服自己,就在祖坟边上,找个角落。碑……用后山新采的『洗心石』。
他特意重重吐出洗心石三个字,仿佛这冰凉坚硬的石头真能涤荡什么污秽。石匠是老手,
姓赵,外村请来的。他沉默地选了一块青中泛黑的洗心石,质地坚硬,触手冰凉。
凿子叮叮当当地响着,在寂静的山坳里格外刺耳。王全顺之墓五个大字,被他一笔一划,
深深地刻进石面。碑立起来了。就在王家祖坟群最边缘,紧挨着一片杂乱的灌木丛。
位置偏僻,透着一种刻意的疏离。没有唢呐,没有纸钱,没有哭声。
只有村长王茂林带着两个本家后生,象征性地铲了几锹带着寒气的湿土,
草草盖在薄皮棺材上,算是尽了礼数。空气中,新翻泥土的腥气带着河底淤泥的腐味。
守墓的老孙头,是村里出了名的胆大。可第二天天蒙蒙亮,他提着灯笼去巡坟时,
远远瞧见老蔫头那座新碑,心里就咯噔一下。雾气浓得化不开。
灯笼的光只能晕开身前一小圈湿漉漉的地面。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近,揉了揉昏花的老眼,
凑到碑前。咦?老孙头倒吸一口凉气。昨天还清晰深刻的碑文,此刻竟一片模糊!
石面上湿漉漉的,一层细密、粘稠的水珠,正顺着笔画的沟壑缓缓往下淌。那水珠冰凉刺骨,
不像晨露,倒像是……忘川河的……河水。字迹的边缘更是诡异,像是被水泡发了,
石粉微微脱落,呈现出一种被腐蚀的黑色,尤其是那个顺字,扭曲黯淡得不成样子,
仿佛被指甲狠狠抠划过。老孙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手里的灯笼哐当
一声掉在湿冷的泥地上,火苗挣扎了几下,熄灭了。他连滚带爬,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跌跌撞撞冲下了山。邪门了!真是邪门了!洗心石都镇不住?这得是多大的怨气?
土地爷不敢收他!!恐慌如同冰冷的、带着粘液的潮水,无声地漫过家家户户的门槛,
渗进砖缝,浸透被褥。灶台边、田埂上、昏暗摇曳的油灯下,流言蜚语疯狂滋长,扭曲变形。
有人幸灾乐祸,觉得老蔫头罪有应得;更多的人则被一种莫名的恐惧攫住,
仿佛那被石碑拒绝的名字,预示着某种不祥正从河底深处缓缓爬出。王茂林的脸色铁青。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厉声呵斥:胡说八道!定是那石匠手艺不精,
或是石头受了潮气!再刻!我去请最好的匠人!这一次,他亲自踏着湿滑的山路,
在后山石场选了一块看起来更细腻、颜色更深沉的洗心石,石质冰冷,触之仿佛能吸走魂魄。
又从邻县重金请来一位须发皆白、据说刻碑无数、从未失手的老匠人。刻字那天,
王茂林亲自监工,眼神死死地盯着匠人的每一凿。字刻得极深,笔画工整得近乎刻板。
刻完后,王茂林亲自监督,让人用上好的朱砂混着公鸡血,
仔仔细细、一丝不苟地填满了每一个笔画。鲜红的王全顺之墓,在碑林里显得格外刺眼。
王茂林还特意召集了几个族老,在碑前举行了一个小小的祭拜仪式。他带头焚香,
烟雾袅袅升起,很快被浓重的雾气吞噬。他口中念念有词,无非是些入土为安
、魂归故里的老话,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仪式结束,众人散去,
仿佛多呆一秒都会沾染不祥。王茂林最后死死盯了那鲜红碑文一眼,心头的不安却越来越重。
翌日清晨,天色未明,王茂林就赶到了坟地。浓雾依旧。眼前的景象让他几乎窒息。
石碑表面不再是水珠,而是覆盖着一层粘稠、浑浊的泥浆,混合着什么,正缓缓向下流淌。
那鲜红的朱砂字迹,如同被浸泡在污血里,边缘模糊,颜色暗淡,
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剥落!不过短短两天,碑面再次变得光洁如新,
仿佛从未被刻过字。只有地上残留的浑浊水渍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腥臭气味。
更让王茂林头皮发麻的是,石碑周围,昨天还只是略显萎靡的几株野草,此刻竟已彻底枯黄,
范围也扩大了一圈。几只不知何时聚拢过来的野狗,远远地对着石碑的方向,伏低身体,
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充满恐惧的呜咽,却一步也不敢靠近。完了……王茂林双腿一软,
几乎站立不住。第二章:祭拜与惊雷。石碑空白,草木渐枯,野狗悲鸣。
王茂林村长闭门不出,堂屋里烟雾缭绕,他狠命嘬着旱烟杆,眉头拧成疙瘩。
村民们噤若寒蝉,往日聚在村口谈天说地的场景消失得无影无踪。白日里,
下田做活的人都低着头匆匆来往,像是生怕与那后山坟地的方向有任何视线接触。夜幕降临,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孩子的哭闹声都被压得极低,唯恐惊动了什么不该惊动的东西。
整个村子弥漫着一种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惊恐。
漉的、长发覆面的朦胧人影;有人说听到后山传来老蔫头绝望的嚎哭;更有人斩钉截铁地说,
这是芳嫂化为厉鬼,借碑显灵,要找整个村子算当年的账!
直到一个陌生的女子闯入这片被诅咒的土地。她约莫二十七八岁,
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极为整洁的素色衣裤,乌黑的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简洁的髻。脸庞清秀,
带着倦色,但那双眼睛——盛满了深不见底的哀戚。她背着一个简单的蓝布包袱,步子很轻,
所过之处,紧闭的门扉缝隙里,躲藏着无数窥探的目光。寻王茂林村长。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寂静的空气。王茂林推开厚重的木门,
在浓雾中审视着这个不速之客。你是……我叫林秀,女子微微欠身,
礼数周全却疏离,王全顺……是我叔父。他是我早年间离家闯荡的父亲的堂兄弟。
前些日子家里接到口信……她顿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说我叔父……走了。爹走得早,我来替他……也是替我自己,给叔父送行,磕个头。
她的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村里老人隐约记得老蔫头确实有个多年前就杳无音信的弟弟。
但王茂林的心头疑云更重:老蔫头这死讯,除了他派人往外送信请石匠,根本就没传出去!
这姑娘怎么知道得这么快?而且,她的眼神……那哀戚太深、太沉。哦……是远房侄女啊。
王茂林挤出一点客套的笑容,眼神却像毒蛇的信子,在她脸上逡巡,路途遥远,
辛苦你了。只是你叔父的事……有点特殊。我知道。林秀抬眼,
目光直直地与王茂林对视,村里人都传遍了,是吧?都说……叔父的墓碑上,留不下名字。
土地不收他。她的直接,让王茂林脸色一僵。他沉声道:都是些愚夫愚妇的胡言乱语!
石匠手艺不过关罢了!我已经找人……村长!林秀打断他,带着一丝哭腔,
求您带我去看看叔父!带我去看看那块碑!求您了!叔父一辈子孤苦,
不能连身后事都这么……这么孤零零啊!王茂林被她眼中的水光逼视,
心头烦躁又莫名不安,最终挥了挥手:罢了……在后山祖坟边上,你自己去吧。
他想看看,这个自称侄女的女子,到底要做什么。林秀一刻不停地跑着去了后山。
浓雾在她身前似乎自动分开了一条路,又在身后无声合拢。当她看到那座无字石碑时,
先是一僵。然后,仿佛积蓄了二十年的悲怆终于爆发,
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哭猛地撕裂了山间静默!叔父——!林秀扑倒在冰冷的石碑前,
双手死死抠着碑身冰凉的石头,指甲瞬间崩裂,鲜血混着污泥染红了石座。
您怎么就落得……连个名字都留不下啊!!老天爷!你开开眼啊!!她仰起头,
指着村落。那些人……那些人……凭什么心安理得……凭什么啊?!!哭号持续了许久,
直到林秀的嗓子完全哑掉,只剩下低哑的、破碎的抽泣。她伏在碑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