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护心镜凹痕里还嵌着半片后金弯刀的残屑,护喉铁片刮着脖颈,渗出血珠,混着冻住的泥浆,在领口结成暗红的冰壳。
“是……是盖州卫的上官百户?”
一个守关士兵认出了他甲胄上的徽记,声音发颤。
这人去年随队去盖州领过粮,见过上官文相带着同乡操练,那时的上官百户腰杆挺得笔首,甲胄锃亮,不像现在这样,像从血水里捞出来的鬼。
上官文相没应声,只是盯着关外的方向。
风卷着雪沫子撞在城墙上,发出呜咽似的响,像极了萨尔浒战场上同乡们最后的嘶吼。
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出的血沫溅在胸前的布面甲上,洇开一小朵暗梅。
“大人,喝口热的。”
士兵递过一碗米汤,粗瓷碗沿豁了个口。
上官文相抬手去接,左手的皮手套早没了,只剩半截染血的袖管,露出的手背上,冻疮裂得像小孩嘴,每道裂口都凝着黑血。
他接过碗时,指节抖得厉害,米汤洒在手上,烫得他一哆嗦,却没松手——这是他三天来第一次碰到热东西。
“北路军……全没了?”
士兵怯生生地问。
他有个同乡在马林麾下当旗手,至今没消息。
上官文相的目光落在碗里的米线上,那点热气模糊了他的眼。
尚间崖的厮杀声突然涌进耳朵:王二虎被箭穿透胸膛时,喉咙里发出的“嗬嗬”声;十五岁的侄子被后金骑兵的马蹄踏中时,手里还攥着那半块没吃完的麦饼;李西为了给他挡刀,被劈掉半边脑袋,脑浆溅在他的护耳铁片上,冻成了冰……“全没了。”
他低声说,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就我一个,回来了。”
士兵的脸瞬间白了,手里的长矛“当啷”掉在地上。
周围的守兵听见了,没人说话,只有风在城楼上呼啸。
萨尔浒战败的消息像瘟疫,这几天从关外逃回来的败兵嘴里,拼凑出的只有“尸山血海***跟狼似的”。
可从一个活着的百户嘴里说出来,那绝望才真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夜里,他蜷缩在城楼角落的草堆里,怀里紧紧搂着那套残破的甲胄。
护心镜贴着心口,冰凉的铁让他不至于被噩梦吞噬。
梦里总回到三月初一的清晨,他站在尚间崖的坡上,三百个同乡列成整齐的队,王二虎咧着嘴笑:“文相公,等打完这仗,我请你喝我婆娘酿的米酒。”
他猛地惊醒,冷汗湿透了里衣。
草堆旁,几个守兵围着篝火,压低了声音说话。
“听说杜松总兵的头,被***挂在萨尔浒的旗杆上……咱们这关,能守住吗?”
“守个屁!
你看逃回来的兵,哪还有点兵样?”
上官文相摸了摸腰间的苗刀,刀柄被他攥得发黏。
他得回盖州,不是为了逃命,是为了给那些死在尚间崖的人一个交代。
他们跟着他出来时,家家户户都在门口等着,王二虎的婆娘挺着大肚子,还塞给李西一块红布,说“让文相公带着,能辟邪”。
天刚蒙蒙亮,他就拖着伤腿去找守关的把总。
把总看着他一身血污,皱着眉递过一匹瘸腿的老马:“往宁远卫去的路,这几天不太平。
逃兵抢粮,***的游骑也可能摸到附近……你自己当心。”
又塞给他半袋干粮,“到了宁远,找卫所的周千户,他是你爹当年的老部下。”
上官文相没道谢,翻身上马。
瘸腿马走得摇摇晃晃,他回头望了一眼山海关,城楼在晨雾里像个模糊的影子。
关外的方向,似乎还飘着萨尔浒的血腥味。
走了不到半日,就见官道旁横七竖八躺着尸体。
有明军的,也有百姓的,都冻得硬邦邦的。
一个穿着破烂棉甲的兵痞,正用刀撬一具百姓尸体怀里的干粮袋。
听见马蹄声,那兵痞猛地回头,眼里闪着饿狼似的光:“站住!
把你身上的东西交出来!”
上官文相没说话,反手抽出腰刀。
刀身裹着血痂,却依旧锋利。
那兵痞愣了愣,看清他甲胄上的百户徽记,突然怪笑起来:“还百户呢?
萨尔浒逃出来的丧家犬!”
举刀就冲了过来。
两刀相碰,兵痞的刀“当”地断了。
上官文相的腰刀顺势划过他的喉咙,血喷在雪地上,像绽开一朵凄厉的花。
他看着倒在地上的兵痞,胃里一阵翻腾——这就是大明的兵,在关外被***追着砍,到了关内,就把刀砍向自己人。
他催马快走,瘸腿马却突然受惊,前蹄扬起。
路边的树林里,窜出几个穿着皮袄的黑影,手里举着弓箭,是后金的游骑!
“咻”的一声,箭擦着他的铁盔飞过,射在旁边的树干上。
上官文相翻身下马,拖着瘸腿躲到树后,抬手抽出腰间的手弩——只剩最后一支箭了。
他瞄准最前面的游骑,扣动扳机,那人身子一歪,摔下马来。
剩下的游骑骂着冲过来,他抓起地上的石头,砸向领头的人,趁对方躲闪的间隙,翻身上马,狠狠一夹马腹。
瘸腿马吃痛,疯了似的往前冲,身后的箭“嗖嗖”地钉在雪地里,离他的后心只有寸许。
不知跑了多久,首到听不到身后的呼喊,他才勒住马。
马口吐白沫,再也走不动了。
他跌坐在雪地里,大口喘着气,喉咙里全是血腥味。
抬头望去,远处的宁远卫城楼在暮色里若隐若现,像块悬在半空的墓碑。
夜里,他靠在一棵老榆树下,裹紧了那套残破的甲胄。
月光洒在雪地上,亮得刺眼,照见他脸上的泪痕——不是因为疼,是因为想不通。
三百个同乡,个个肯为他死,可大明的江山,怎么就容不下这些肯拼命的人?
第七天傍晚,盖州卫的城墙终于撞进眼帘。
城门口的守军看到他,先是愣了愣,然后“扑通”跪倒一片:“百户大人回来了!
文相公回来了!”
他骑着从宁远卫借来的瘦马,慢慢走进城门。
街道上空荡荡的,家家户户都关着门,只有风卷着枯叶,在石板路上打着旋。
有人从门缝里偷看,看到他一身血污的样子,“哇”地哭了出来——那是王二虎的婆娘,挺着大肚子,扶着门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上官文相翻身下马,走到她面前,“噗通”跪下。
他张了张嘴,想说“二虎没了”,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王二虎的婆娘抹了把泪,颤巍巍地递过一个布包:“文相公,这是二虎让我给你留的米酒……他说,你最爱喝这个。”
布包解开,里面是个陶坛,封着泥。
上官文相抱过陶坛,酒坛冰凉,像抱着王二虎的尸体。
他突然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压抑了七天的哭声,终于从喉咙里挤出来,像受伤的野兽在哀嚎。
城楼上的旗帜还在飘,可盖州卫的天,好像己经塌了。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是那个只懂练兵的世袭百户。
萨尔浒的血,三百个同乡的命,像烧红的烙铁,在他心上烫下了一道疤——这道疤,得用***的血,才能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