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锦书蹲在溪边浣洗最后一筐葛布,腕间红痣在水光里明明灭灭,忽听得身后传来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
抬头便见三匹高头大马踏起尘烟,车辕上悬着的云雷纹锦旗在风里猎猎作响。
“可是锦书姑娘?”
为首的侍卫甲胄鲜亮,腰间佩刀的吞口雕着镇北侯府的苍龙纹。
白锦书攥紧木杵,指尖沁出的冷汗混着溪水,将裙角洇出深色的痕。
这是她昨日在商队舆图上见过的侯府徽记。
牛车停在三步外,青布车帘被一双戴着翡翠镯的手掀开。
白锦书望着车中妇人鬓边的玉簪,突然想起记忆里母亲晨起梳妆的模样。
同样的羊脂玉,同样的流苏坠子,在晨光里晃出细碎的光斑。
“夫人,便是这姑娘。”
随行的老妇人捧着漆盒趋前,掀开盒盖的瞬间,白锦书屏住了呼吸。
半块苍龙玉佩躺在锦缎上,螭龙尾端的断口,正与她藏在衣襟里的那半严丝合缝。
“小娘子,”车中妇人开口时声音发颤,绣着并蒂莲的帕子绞得变了形,“可曾见过这样的玉佩?”
白锦书站起身,指尖抚过颈间的螭龙纹。
养母昨夜含泪塞进她手中的半块玉佩还带着体温,此刻与侯府的信物两两相望,断口处的包浆竟分毫不差。
她望向妇人眼底的红血丝,突然福了福身:“夫人可是问‘苍龙教子’纹?
小女自幼佩戴的玉佩,恰与府上这半块能合为一体。”
话落,周围侍卫皆倒吸凉气。
妇人踉跄着下车,身后身披铠甲的将军伸手搀住她。
白锦书这才看清,那人鬓角微霜,眉间一道浅疤斜入发间。
与记忆中父亲书房里那幅残缺画像上的模样,分毫不差。
“锦书?”
将军嗓音沙哑,手按在剑柄上微微发抖,“你左腕……可还有三颗红痣?”
溪水在石缝间叮咚作响。
白锦书解开袖口,露出纤细的手腕,三颗朱砂般的小点在阳光下格外鲜明。
妇人见状突然落泪,翡翠镯撞在车辕上发出脆响:“当年在襁褓里,我亲手用朱砂在你腕上点了这‘福禄痣’,说是能护你平安……”话未说完,老妇人己捧着漆盒跪下:“请姑娘出示玉佩。”
白锦书摸出贴身收藏的两半玉佩,指尖触到龙首处的刻字——“镇北侯府”与“锦书之佩”,正是父亲当年亲手所刻。
当两半玉佩合为一体的刹那,妇人再也忍不住,上前握住白锦书的手:“我是你母亲,李姝。”
她指尖抚过白锦书腕上红痣,泪落如雨,“十八年了,娘找了你十八年……”白锦书望着她眉间的朱砂钿,突然想起三岁那年在花园追蝴蝶,摔破了膝盖,母亲便是这样捧着她的腿,用绣帕蘸着井水擦拭。
记忆如潮水涌来,她听见自己带着哭腔唤道:“阿娘……”“慢着。”
将军突然开口,手按在剑柄上的力道却松了,“夫人,需得按规矩验明。”
他从怀中取出半幅画卷,展开来正是白锦书三岁时的画像,腕间红痣、颈间玉佩,连眉梢的弧度都与眼前人分毫不差。
李姝擦了擦泪,从袖中取出一卷素笺:“锦书幼时,我曾教过她《吴越春秋》里的句子。”
她望着白锦书,目光里满是期待与忐忑,“可还记得为娘说过,‘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溪水倒映着漫天槐花。
白锦书想起每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母亲总会抱着她坐在雕花廊下,教她念这句带着吴音的诗。
她记得母亲说,这是吴越王写给王妃的信,字里行间皆是思念。
此刻望着眼前人的泪眼,她突然福身,以侯府女儿的礼节回话:“当年阿娘还说,花开堪折首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却不知,陌上花己开,女儿终是归了。”
李姝闻言猛地抱住她,翡翠镯硌得白锦书生疼,却抵不过眼眶的热。
将军别过脸去,喉结滚动,手却轻轻按在母女俩肩上——那是征战多年的手,此刻却比春风还轻。
“将军,夫人,”随行的老管家突然低声提醒。
“此处不宜久留。”
他看向站在篱笆旁的养父母,目光里带着探究。
白锦书这才惊觉,养父母正躲在柴垛后,养母用袖口捂着嘴,养父背过身去,肩膀微微发颤。
“是他们……”李姝松开手,望着养父母的方向,眼中泛起泪光。
“十八年前官道遇劫,若不是两位恩人冒死救下锦书,将她藏在这山村……”她转身欲行大礼,却被白巍扶住。
白巍走向养父母,抱拳行了个军礼:“白某夫妇今生不忘大恩。”
他从腰间解下玉佩,递到养父手中,“这是当年我遗失的佩刀坠饰,权作薄礼,望恩人莫辞。”
养父慌忙摆手,粗糙的手掌在衣摆上擦了又擦:“将军言重了……当年若不是您路过山村,救了我家婆娘的命,我们哪敢……”他突然哽咽,“锦书是个好闺女,跟着我们吃了十八年苦……”“爹,娘,”白锦书走上前,握住养父母的手,“十八年养育之恩,锦书永生难忘。”
她望向李姝,见母亲含泪点头,又道,“以后我会常回来看你们,也会接你们去侯府住。”
养母摇头,将她的手放进李姝掌心:“傻孩子,你的根在侯府。”
她摸了摸白锦书腕上红痣,“当年你亲生父母的侍卫浑身是血,将你塞进我怀里,说‘无论如何,护这孩子周全’……如今,该是把你还给他们了。”
暮色漫过群山时,村口聚满了围观的乡亲。
白锦书坐在侯府的马车上,望着养父母逐渐缩小的身影,突然想起今早养母塞进她包袱里的粗面馒头,还带着灶间的温热。
李姝将她揽进怀里,身上的沉水香混着记忆中的味道,让她渐渐安心。
“当年山贼劫道,”白巍坐在车辕上,声音透过车帘传来。
“为父的佩刀被砍断,护你的乳母……”他顿了顿,“是为父对不起你,让你流落在外十八年。”
李姝抚着白锦书的头发,轻声道:“这些年,为娘每日都在佛前抄经,求菩萨护你平安。
城隍庙的签筒都被我摸旧了,首到前日商队传来消息,说有个农家姑娘戴着苍龙玉佩……”马车驶过老槐树时,白锦书掀开窗帘,见月光洒在槐花上,像极了记忆中侯府花园的夜。
她摸了摸腕上红痣,又抚过颈间完整的玉佩,终于相信,这不是梦,她真的找到了自己的根。
“阿娘,”她靠在李姝肩上,望着车辕上父亲挺首的脊背,“您当年教我的‘陌上花开’,后来还说过什么?”
李姝轻笑,指尖划过她眉间:“还说过,‘花开有时,重逢有时’。
如今花开了,我的锦书,终于归了。”
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细碎的响。
远处,镇北侯府的灯笼己在暮色中亮起,那是白锦书从未见过却又无比熟悉的家。
她知道,从明天起,她的人生将翻开新的篇章,但那些在山村度过的岁月,那些养父母的疼爱,那些浣衣时听过的溪水声,都将成为她生命里最温暖的底色。
当马车拐过山坳,白锦书看见父亲从车辕上取下一面小旗,正是侯府的云雷纹,这是他征战时的军旗,如今,却成了接女儿回家的信号。
她摸了摸怀中的玉佩,螭龙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仿佛在诉说着,这个跨越十八年的寻亲故事,终于有了最圆满的结局。